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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花轿前,我爹叮嘱我让楚家绝后,可我玩不过他,还生了对龙凤胎
发布日期:2025-11-20 11:29 点击次数:73

上花轿前,我爹紧紧攥着我的手,语重心长地叮嘱:“灵萱啊,嫁过去后务必把他家搅得鸡飞狗跳,把你当年那股叛逆劲儿全使出来!”

我无奈扶额:“爹,您可别对我期望太高。”

他仍不松手,声音洪亮地给我打气:“爹信你绝对行!当初你都能闹得我升迁无望、财运不顺,如今对付楚家还不是小菜一碟?”

又翻旧账。“早说了您奏章上的墨渍不是我滴的!”

我飞快钻入花轿,紧紧压住帘子,连声催促轿夫赶紧启程。

我,叶灵萱,在京城也算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,今日出阁。

要嫁的那位同样声名远扬——楚大将军的公子楚衍。

不过我俩出名的缘由截然不同。

我的名气来自于家世——我爹是当朝宰相,一介文官,却娶了将门虎女,生了我这个同样不让须眉的女儿。

而楚衍的特别之处在于,身为名将之后,他偏不走武路,反而科举高中,成了新科探花。

赐婚圣旨下达那天,不少酸溜溜的贺喜声都被我怼了回去。现在想想实在没必要计较。

不过是一桩小事——无非是嫁给了我爹政敌的儿子罢了。

叶凛与楚宏,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死对头。

今日你主张边疆增兵,明日我便谏言国库空虚。

前脚你提议迎佛骨祭天,后脚我就反驳劳民伤财不如巩固边防。

前些时日你夸自家儿子适婚,转眼我就说女儿定要抢先出阁。

这也要争个先后皇上开了金口:“既然如此,不如双喜临门。”

赐婚圣旨一到,楚宏和叶凛顿时偃旗息鼓。

听说楚夫人气得数落了楚大将军整夜,骂他“赔了儿子又折兵”。楚宏闷不吭声,独自去酒楼喝闷酒。

谁知恰巧遇同样被夫人赶出家门的叶宰相。

原本垂头丧气的两人一照面,立刻精神抖擞,如同斗鸡般剑拔弩张。

叶宰相扯出假笑:“恭喜楚兄双喜临门。”

楚大将军抱拳虚应:“同喜同喜。”

叶宰相又刺探:“昨夜没少挨夫人训斥吧?”

楚大将军硬撑着面子:“岂会!内人说了,犬子是男儿,将来三妻四妾、开枝散叶都不在话下。”

我爹一介文人,竟徒手捏碎了酒杯,回家便摇醒酣睡的我:“灵萱!说什么也要让楚衍断了纳妾的念头!”

闻讯赶来的娘亲狠狠捶了爹一顿:“楚衍无后不也绝了你叶家香火?让你少饮酒偏不听!”

娘亲把爹撵回房,对怔怔的我柔声劝解:“萱儿,既然圣意已定,你须与楚衍好好过日子。他是新科探花,不知多少人家求之不得。孽缘亦是缘,莫要听你爹胡言。”

我仰头望天。

能否珍惜这段姻缘,且走且看吧。

说实话,听爹骂了楚宏这么多年,我早养成了闻“楚”字便横眉冷对的习惯。

发愁——往后在楚家该如何自处常皱眉可是容易生皱纹的。

不过听闻楚衍相貌俊朗,天资聪颖。

想那将门之后竟读书读成了探花郎,足见其才智。坊间传闻,若非因他容貌出众更适合作探花,状元之位未必不是他的。

但愿他识趣些,彼此相安无事。若让我不痛快,他也休想安稳度日。

正思忖间,盖头忽被掀起。

楚衍面颊微红,带着淡淡酒气。

身姿挺拔如松,喜服衬得他肩宽腰窄,英气逼人。

但他似乎不喜这身装束,正动手解衣。

嗯,确实是宽肩,确实是窄腰。

我警觉地盯着他。

只见他朝我伸出手来。

“啪——”

我本能地拍开他掌心。

“做什么?”我虚张声势。

其实明白他的意图,出嫁前娘亲给的压箱底图册不是白看的。

但楚家的儿子,岂能轻易得到叶家女儿!

他怔了怔,温声道:“你发间有只蜜蜂。”

莫非是我会错意我霎时满脸绯红,慌忙去驱赶那只不识趣的蜜蜂,却失手拍在楚衍胸膛上。

肌理细腻,触感紧实,手感颇佳。

“意外,纯属意外。”我干笑着想缩手。

楚衍却反手握住我的手腕。

牵引着在他胸前缓缓游移。

肌理细腻,触感紧实,手感确实颇佳。

我视线正好与他脖颈平齐,清晰看见喉结轻轻滚动。

我紧闭双眼,面颊滚烫。

皇天在上,此地有个被逼行事的良家女子,只求速速逃离现场。

指尖轻颤间,被他带着滑至后腰。

形成暧昧的拥抱姿态。

他下颌轻抵我额间,呼吸带着清浅酒香。

我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
“灵萱。”

他低唤。

我装聋作哑。

“娘子。”

他又唤。

我昏昏然抬头,撞进一双深邃眼眸。

楚衍唇角微扬,俯身吻下。

天地间仿佛只余他的气息。

沉入梦乡前最后闪过的念头是:

爹,女儿不争气,实在不是他的对手。

楚衍确是通透之人,自始至终未提两家父辈的恩怨。

反倒显得我爹沉不住气。

翌日清晨,他执梳为我绾发,俨然一副体贴新婚妻子的好夫君模样。

我觉得此人太过做作。

从前毫无情分,如今却故作深情,娘子唤得如此顺口。

果然与他爹一脉相承,最会做戏!

我暗自冷哼,一把夺过梳子。

楚衍动作一顿:“可是扯痛头发了?”

我冷声道:“不曾。”

他又问:“那是为何?”

我对镜中的他挑眉:“不喜你碰我头发。”

他继续好脾气道:“莫非是昨夜压着了发丝?”

侍立的小丫鬟掩口窃笑。

我耳根发烫。

“快别胡说!与那无关!”

他慢条斯理颔首:“那便是看为夫不顺眼了。”

我干脆点头:“正是。”

他搬过绣墩坐在身旁,摆出长谈的架势,诚恳相询:“可能告知缘由?”

我怒目而视,他目光澄澈如初生幼鹿。

总不能直言因两家世仇而迁怒,那反倒显得我气量狭小。

绝不能落了下风!

于是灵机一动:“因你爹曾放话,要你广纳姬妾,生养十八子嗣。”

楚衍斟茶递来,眼含笑意:“此话非出自我口,娘子这可算是迁怒?”

呵,倒会避重就轻。

“那你立誓,绝不纳妾,更无十八子之说。”

楚衍略作沉吟,尚未答话,门外扎着双丸髻的小姑娘已大声嚷道:“凭啥?你好生霸道!”

正是楚衍幼妹楚燕燕。

我向来不惯忍气吞声。

当即眼皮一抬,语带锋芒:“我是何人?说话可要记得礼数。”

楚燕燕拽着楚衍衣袖猛摇,跺脚声响如雷:“哥哥看她欺负我!”

楚衍正色道:“该唤嫂嫂,不可无礼。”

我佯装对镜画眉,偷瞄镜中倒影。

他神色如常,倒有几分主持公道的模样。

暂且算他明理。

楚燕燕复又跺脚:“她才不配当我嫂嫂!我只要阿薇姐姐!”

啪。

手中螺子黛应声而断,眉梢拖出突兀痕迹。

“阿薇是谁?”我放下眉笔。

楚衍取过湿帕,轻拭我眉骨残痕。

距离太近,近得能数清他低垂的长睫。

“阿薇究竟是谁?”我格开他的手,紧盯他双眸。

楚衍轻叹:“燕燕童言无忌,莫要当真。”

我未再追问,却将此名刻在心间。

楚将军倒比爹描述的宽厚,接茶时笑容满面,说了些“夫妻和睦”的家常话,还封了厚厚红封。

楚夫人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,神色如观名花落于尘泥,勉强递来一只玉镯。

未置一词。

我接得尴尬。

楚衍轻声解释:“此乃外婆赠予家母的及笄礼,算是家传之物。”

我瞥见楚夫人“看你如何圆谎”的神情,心头微松,不愿辜负楚衍解围之意,朗声道:“谢母亲厚赠,儿媳定当珍视,世代相传。”

楚夫人茶盏一晃,呛咳不止。

她正要开口,楚将军已摆手道:“无事便退下吧。”

楚衍顺势带我离去。

我将红封与玉镯交予丫鬟收好,楚衍提议去看新宅。

并非现今所居,而是他受官后将另辟的府邸。

楚衍既中探花,不久便要有自己的宅院。

这意味着我能随心赖床,却也暗生遗憾——尚未摸清阿薇底细,岂能轻易离府遂密嘱贴身丫鬟暗中探听。

小丫鬟机灵懂事,我自是放心。

安下这步棋,我心情舒畅地随楚衍出了门。

楚衍的新宅坐落京郊,地段虽偏,胜在占地广阔。

随他穿行院落时,我已在心中勾勒蓝图:此处宜设花房,彼处可置假山,引泉筑池,植莲养鲤,好不惬意。

以致当他言道“修缮之事劳娘子费心”时,我喜形于色,脱口应承:“包在我身上!”

年少不识愁滋味,哪知命运馈赠早已标好价码。

丫鬟并未从楚府探得阿薇消息,再闻此名时,我尚需回想片刻。

竟是她国公府孙儿周岁宴,手帕交裴氏递帖相邀。

女眷们聚在园中谈笑,我正逗弄襁褓婴孩,忽闻一声“阿薇”。

着杏子红裙的少女闻声回首,莞尔一笑,清丽如初绽玉兰。

我低声问裴氏:“那是何人?”

裴氏逗着孩儿应道:“新任御史大夫家四姑娘,苏州人,去岁随父入京。你竟不识?说起来与夫家还沾亲带故。”

我镇定夹起一粒花生:“什么亲戚?我怎不知。”

裴氏将孩儿交予乳母,揉着手腕道:“御史夫人是你婆婆表妹,硬要论,阿薇也算你表妹。”

我轻哼,瞥向那抹婉约身影:“这般表亲,京城里怕能找出百八十个。”

裴氏听出弦外之音,唯恐不乱地招手唤来阿薇:“四姑娘,来见见你衍表兄家的。”

我暗掐裴氏,她吃痛闪开,悄声耳语:“别不识好人心!这阿薇往日可是‘衍表哥’长‘衍表哥’短,满京城独你蒙在鼓里。让你当面会会,免得来日人家登堂入室,你还措手不及。”

我嗔怪地推她,她却已笑着将阿薇引至我身旁。

“这是你衍表哥的新妇,你前些日子病着,怕是未曾得见?”

阿薇柔声细语:“病得不是时候,错过喜宴,实在遗憾。”

我不接话,只问:“妹妹芳龄几何?”

她轻声答:“虚度十四春。”

我淡淡“哦”了一声:“已到议婚之龄了。”

阿薇抬眸掠我一眼,复又垂首:“婚姻大事,全凭父母做主。”

“燕燕与你甚是亲厚,我过门后却未见妹妹走动,”我执起酒杯,浅笑盈盈,“身为表嫂,颇觉遗憾呢。”

她低头轻语:“理应避嫌的。”

避嫌?避什么嫌我捏紧酒杯,正欲深究,远处有人唤她。

粉裳少女如蒙大赦,敛衽一礼便翩然离去。

我仰头饮尽杯中酒,一杯复一杯。

我素来酒浅,幸而酒品尚可。

故楚衍来接时,我只倚着他臂弯小憩。

“怎饮这许多?”

马车颠簸,我昏沉欲睡。

他任我靠着,一手轻抚我面颊,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。

心下莫名酸楚。

“今日见着阿薇了。”我闷声道。

楚衍淡然“嗯”了一声:“因不喜她,所以不痛快?”

我连连摇头。

并非因不喜她而难过,

是发觉自己竟对你暗生情愫,这才惶惑不安。

沉默间,楚衍亦不再多言。

车厢静谧,我在他怀中沉入黑甜乡。

此后我便全心投入新宅修葺。

新居距楚府颇远。

为便于监工,我先行整理出主院,搬入居住。

园景需细细打理,倒可从容进行,横竖楚衍不急,我亦乐得清闲。

但楚将军夫妇似乎颇为急切。

主要是楚衍执意要搬来同住。

楚夫人心疼儿子,抱怨新宅杂乱不堪如何住人。

楚衍笑言灵萱尚能安居,我岂敢称娇贵。

楚将军冷哼:“叶凛之女住得,我楚家儿郎自然住得!”

于是楚衍便意气风发地迁了进来。

穿过堆满建材的厅堂,绕过尘土飞扬的庭院,推开蒙尘的月洞门,对目瞪口呆的我浅浅一笑。

“娘子,近日安好?”

书房外工匠敲打不绝,室内楚衍执卷静读,丝毫不受干扰。

我送羹汤入内,他搁书停笔,执勺前总不忘温声问:“你可曾用过?”

你看,他这人着实有趣。

从不怨天尤人,身处何地皆能安之若素。

从未言及情爱,却处处细致入微。

他携着满身光华,待我无可挑剔,教我几乎要交付真心。

可是……

我盯着忙前忙后的小兰儿发呆,把她看得发毛,等她颤巍巍问我怎么了,我才叹口气。

「你说,楚衍是个怎么样的人啊?」

小兰儿冥思苦想,半晌才说:「姑爷是个好人,也是个聪明人,还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。」

你看,这就是症结所在。

楚衍是个聪明人,聪明人最会权衡利弊。

楚衍很有责任心,这意味着他一定会对他的妻子好。

无论他的妻子是谁。

是我叶灵萱,还是李灵萱赵灵萱。

又或者是那个阿薇。

应该都一样吧,都能得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神、温柔细致的呵护。

而且,阿薇显然曾经在楚衍的生活中留下了很重的一笔,以至于燕燕认定她是未来的嫂子,以至于他不愿意在我面前对她多做解释。

可是,这样的阿薇,在他认定她非妻子之后,就如投湖石子般悄无声息地沉没。

楚衍的喜好是可以精确计量的吗一想到这个,我心里就止不住地泛酸。

我清楚地意识到,我喜欢上楚衍了。他这么好看,又这么聪明,还这么温柔。

但我也清楚地意识到,我想要得到的,是他对叶灵萱的爱,而并非他对妻子的关照。

喂,叶灵萱,你想要的太多了。

我一边批评自己,一边控制不住心里那些野草般疯狂发芽生长的念头。

我要让楚衍爱上我,我要让他的眼睛里只有我。

宅子落成了,楚衍请我爹给正堂题匾。

我爹很高兴,觉得楚衍真是有眼光。

我娘也很高兴,主要是觉得楚衍这人很上道,能哄老丈人,那肯定也对我很好。

逻辑无懈可击。

我被我娘这一通分析感动得不行。

可我随即又有些忧愁,最爱喝的乳酪都喝不下去了。

我娘看出来了,问我是怎么了。

我扭扭捏捏好半天,说:「楚衍他好像有个心上人。」

我娘柳眉倒竖:「他心上人不是你吗?」

我捏着勺子想哭:「我倒是想啊。」

娘亲听我说完原委,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,直把我看得浑身不自在。

我心里发毛,问:「你看着我做什么?」

娘亲幽幽道:「看你道行浅,先付了真心。」

我当她是批评我,闷闷道:「我先喜欢的他,是我输了。」

娘亲屈指在我额头上弹了一弹,把燕窝推到我面前让我喝,慢悠悠道:「你以为你动心了就是输了?我告诉你啊,你别被你爹的胡说八道影响了。这日子是你们俩自己过的,你的幸福可比你爹的意气之争重要多了。」

我咕噜噜喝下燕窝,迫不及待地问:「那么,我先动心反而是赢了不成?」

娘亲瞧瞧我,笑道:「是啊。这世上的事情都是真心换真心,如果遇上了对的人,你付出的真心就是你的筹码。」

我半知半解:「但是那个阿薇……?」

娘亲摇摇头,说:「不成气候的。凭你夫君的智商,他要是真想要得到一个姑娘,什么计谋不能用?他既然表示那是小孩儿胡说的话,你就要相信那是小孩儿胡说的话。哪怕阿薇找上门来,你也得给我拿出正室的气派来,给她骂回去。」

我看着娘亲跃跃欲试的样子,冷不丁问一句:「你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。」

娘亲收回了按在桌上的手掌,若无其事地温柔道:「哪能呢,你爹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机会,所以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。」

就离谱。

我面无表情地把她那盅燕窝也抢了过来,一口气喝了大半,在她「小兔崽子你干嘛」的声音中斯文地擦擦嘴角,说:「我也不会给楚衍这种机会的。」

前面,我爹还在跟楚衍喝酒。

边喝边聊,上至天文下至地理,老头儿眉飞色舞,觉得跟楚衍相见恨晚,就要把他引为知己。

嗯,要不是我拦着,他快拉着楚衍结拜了。

喂!

酒品还敢不敢再差一点啊!

我一边费力地把楚衍的袖子拽出来,另一边冲着里面喊:「娘亲!你管管我爹嘛!」

大概酒真的喝得有点多,楚衍也有点站不稳,脚步稍稍踉跄了点,整个人不偏不倚地靠在了我肩上。

「喂喂喂,我站不稳了啊——」

我脚底一滑,向后仰。

我今天穿的是鹅黄裙子啊,弄脏了就会很明显啊!

楚衍!

你讲点武德!

我手臂徒劳地在空中抓了几遭,然后我就看见刚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睁开了眼睛,笑着看我。

眼神聚焦在我脸上,是跟浓重酒香不符的清明。

他扶住了我的腰。

稳稳地抱住了我。

那厢,我爹犹在醉眼惺忪地对空气说话:「贤婿啊——」

你的贤婿已经离开酒桌了,你清醒一点。

楚衍眨眨眼,问我:「有没有事?」

「没事没事没事,你先松手。」

他箍在我腰上的手更紧了几分,垂下头枕在我颈窝。

「我喝醉了,」他在我耳边笑,「所以松不了手。」

很难不怀疑楚衍喝酒之后就被第二人格主宰了。

成亲那天是这样,今天也是这样。

我深呼吸,然后,趁我娘亲赶到照顾爹爹之前,掐着楚衍的腰,用力推开了他。

你们知道的吧,关于我继承了外公家的武学的事情。

咳,不夸张地说,姐姐我当年也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角色。

所以第二天早晨,楚衍更衣的时候,看着腰上的两块淤青,沉默了一小会儿。

「我昨天有做什么很过分的事吗?」

我望了会儿天,道:「也不算很过分吧。」

他平静地系上衣带,转身看我,大概是琢磨了会儿措辞:「我不太能记得自己醉酒后做的事情,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,你可以直接告诉我。」

我抱着被子坐起来,笑眯眯。

「你昨天喊了两声阿薇,你知道吗?」

楚衍手指一顿,没说话。

「我娘昨天刚跟我说,以我男人的聪明脑袋,但凡他想要得到一个姑娘,不管使出什么手段也能得到她。但你没有这样做,说明你并不喜欢阿薇。」

我仰头看他,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没能照亮他的脸。

「我差点就要相信我娘亲说的话了,但你昨天喊那姑娘的名字的时候,情真意切,伤感又遗憾。」

我越说越来火。

索性一脚踹开被子,叉着腰站了起来。

我盯着楚衍,居高临下。

「你昨天到底醉没醉?」

雕塑一样定格了的楚衍终于有了动作。

他叹了口气,揉揉太阳穴,又搓了把脸颊。

白玉似的一张脸多了几分血色,还挺顺眼的。

然后他坐在床边,握住了我的手腕,用力一带。

我毫无防备地跌坐在柔软被子里。

「是醉了,不然不会被你掐成淤青。」他笑了一声,顺手拿过外衣,披在我肩头,「但是我和阿薇……不是你想的那样。」

他依然攥着我的手腕,生怕我跑了似的。

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生气。

于是我只好闷闷道:「那你说来听听啊。」

你看,我们都是凡人,所经历的也实实在在是俗气透顶的生活。

楚衍看长相像是个神仙人物,但他的故事,说起来仍然和二流话本没什么区别。

阿薇和燕燕是同样的年纪。

楚夫人生小女儿的那一年,楚将军在外征战,生死不明。

京城里起了流言,说楚将军倒戈,全军覆没。

楚夫人慌了神,仍在月子里,却日日垂泪。

那时楚老夫人还在世,手段雷霆,找到了做县令的楚夫人表妹夫,将燕燕和阿薇掉了包。

老夫人说了,要是逆子真的不忠不义,起码要给楚氏留一点血脉。

楚燕燕成了宋薇,宋薇成了楚燕燕。

天子迟迟未降罪,但楚家的门庭肉眼可见地冷落了下去。

楚将军再回来的时候,已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。

原来他和天子演了出双簧,他假意投诚,最后一举击溃三万大军。

楚将军加官进爵,但阿薇只能一直是阿薇了。

明明是为天子谋,但楚老夫人的一片苦心却成了欺瞒君主的举动。

一旦拆穿,是为不忠。

因此楚家不能接回阿薇,只好暗地里对她好。

宋县令资质平平,之所以能新任京城御史,也有楚夫人思女心切的缘故在。

故事讲完了,楚衍比往常沉默许多。

我挠挠头,又挠挠头,半晌,憋出一句。

「楚将军被人污蔑的那段时间,你怎么过来的啊?」

他忽然笑了,很温柔地摸摸我乱七八糟的长发。

清淡的晨光里,他的侧脸也一样的温柔。

「你啊……」他低声说。

我拉下他的手摁在被子上,问:「我怎么了?」

他反握住我的手,指腹在我手背摩挲一阵,半晌才笑:「你很会抓重点。」

楚衍推门去了,我抱着被子发了会儿呆。

发呆的对象当然是阿薇呗。

一想到她,我又想叹气了。

楚衍说,家人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世。

因为没办法接她回家,所以干脆不要给她希望和期待。

骄傲会生事端,多思无益成长。

他们对阿薇的呵护,是让她一无所知地以宋家姑娘的身份安安稳稳活下去。

这逻辑没什么问题。

我确实听过那些被执念困扰一生不得解脱的悲惨故事。

但!

我好想摇着楚衍的肩膀说,你们根本不懂少女心事!

少女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有人偏爱我,我一定会偏爱回去。

楚家对阿薇这样关照,阿薇难道不会心生涟漪吗会,一定会。

因为我就是这样喜欢上楚衍的。

不自觉地,我好像又看见了阿薇站在我面前,凉丝丝地说:「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阿薇不敢妄言。」

我蒙着眼睛哀嚎一声,重重倒在了床榻之中。

以前我还能像娘亲教的那样,撸起袖子把人骂出去。

无所谓,反正我不要脸。

可是阿薇是楚衍亲妹妹啊,我觉得好烦。

我这一烦,就吃不下饭。

煨鹿肉是我最爱,但今天我一闻到这个味道就反胃。

「拿下去拿下去,我要吐了——」我捂着嘴从凳子上弹起来,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。

楚衍停了筷子,跟出来轻轻拍我脊背。

「你——」他欲言又止,把帕子递给我,「要不要找大夫看看?」

我吐得快晕厥了,耳朵嗡嗡的,煞白着一张脸同他对视。

然后我奇迹般地读懂了他的潜台词。

「我也怕我有喜了。」

他稳稳地扶住我,问:「你怕什么?」

我怕很多啊。

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呢,要是真的有孩子,我该拿他/她怎么办见我沉默,楚衍接着说:「而且不是『又』,我不怕,我很期待。」

我转头看他。

廊下有画眉在鸟笼里蹦跶,啾啾啁啁。

他也低头看我,脸色平静,从容自如。

「你为什么……」我困惑,「我以为你应该讨厌我。」

他问:「讨厌你什么?」

我说:「你刚点了新科探花,多少豪庭等着榜下捉婿,但你却因一纸赐婚跟我绑在了一起。我虽然不在乎世人评说,但也清楚我并非佳妇之选。更不用说你爹与我爹是宿敌……嚯,我简直要怀疑陛下赐婚就是为了让我们两家互相折磨,直到一家搞死另一家为止。」

我慢慢说着话,突然觉得有点难过,渐渐垂下了头:「这桩婚事原本就不纯粹,所以,你应该挺讨厌我的。」

他忽然站定。

伸手抬起我下巴,迫使我抬头看他。

我望进了他深潭般的眼睛。

「你听好了。」

他语气郑重甚至带了一丝严厉。

「如果我不是自愿,没人能强迫我娶你。」

我懵了,直愣愣地瞅着他。

「听明白了吗?」他又问。

林大夫捻着胡须,然后说:「这个嘛,好像不是喜脉啊。」

楚衍站起来,走了两圈,然后又站在了林大夫面前。

「您要不要再把个脉?」

林大夫的徒弟瞅了楚衍一眼,估计觉得他好烦。

我默默瞅了楚衍一眼,觉得他好惨。

林大夫倒没有被冒犯的感觉,笑呵呵地说:「楚大人的心情我能理解。不过,依我看哪,这倒是好事啊。夫人年纪尚小,再轻松两年也未尝不可。」

我点点头,又点点头。

楚衍眉心的结才松开,舒缓道:「有劳林大夫了。」

林大夫收拾药箱跑路了,楚衍在窗边站了会儿。

咦,怎么还不去办公哦,他今天请假了。

我挪到他身边,颇忐忑:「你在想什么?」

他的目光收了回来,伸手摸我发顶,笑了笑,说:「没事。」

这之后,楚衍忽然变得很忙碌。

早出晚归的,人都消瘦了几分。

我问他在忙什么,他寥寥数语就带了过去。

我不再问他,一心一意地修整院子。

假山搭好了,流水潺潺。

廊下多了几个新的鸟笼,鹦鹉偶尔学我说话。

花房上加了玻璃顶,阳光穿进来,把花朵照得鲜亮。

我跟着厨娘学手艺,煲汤炖煮,无一不精。

楚衍回来得越来越晚,我有时等他,有时会睡着。

有个晚上我忽然醒来,感觉楚衍正倾身过来。

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。

他的手臂整个儿环住我,伸手按了按床铺,然后掖住我的被角。

「你干嘛?」我忍不住问。

他一愣,说:「你醒了啊。」

「嗯,所以你在干嘛?」

他笑了一声,声音低沉:「你不知道自己睡相很差吗?」

?所以是怕我掉下去吗。

趁我还在发呆,他摸摸我脸颊,低声说:「睡吧。」

夜色深深。

而发生在白天的故事,则没有那么温情。

京城里的氛围渐渐变得凝重。

裴氏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,最近都不办聚会了。

我知道,太子病逝后,储君之位悬空。

宣王和晋王渐成气候,各有朝臣支持。

而最近皇帝身体变差,有了立储的意思。

朝堂之上,两派攻讦愈发严重,而这段时间斗争的焦点是无锡贪腐案。

我爹曾经说过,朝廷风气不正,至少有七成官员都收受过贿赂。

一月之前,无锡起了旱灾,粮食枯死在田里。

天子下了旨意,要求开仓放粮救济灾民。

然而无锡府的粮仓里只有两天的量,粮食放完后,无锡府尹也跟着自尽了。

天子震怒,一面勒令周边州府调粮,一面下令彻查此事。

宣王和晋王各自在督查队伍里安插了人手,暗地里给对方使绊子。

他们的手段一个比一个狠毒,连伪造证据的事情也能干得出来。

我爹在家发愁,私底下跟我说,宣王和晋王立身不正,无论是谁做了储君,恐怕德不配位。

总之,京城一下人心惶惶,生怕谁家遭了殃。

你看,这些是我知道的。

但我并不知道,在这场风波中,楚衍正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,又或者,他准备扮演什么样的角色。

就在这个时候,阿薇及笄了。

宋夫人邀请我们观礼,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去了。

及笄礼布置得很热闹,许多大家闺秀都来了,看得出,阿薇的人缘还可以。

阿薇娉娉婷婷,我递上礼物,她笑着接过。

但她的视线却在找另一个人。

没到场的那个人。

我望着她,忽然有些难过。

直到宴席散场,楚衍也没去。

楚夫人不开心,事后找我们发了一通火。

楚衍说,他把阿薇当作妹妹,阿薇却未必自知。

楚夫人愣住了。

楚将军沉默良久,很疲惫地示意我们滚蛋。

我们俩滚蛋了,这事儿主要赖楚衍。

他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,问我要不要下馆子。

朝局动荡,饭馆子生意都冷清了。

我推开窗看了会儿街巷,忽然看见有辆马车停在了楼下。

车帘子掀开,下来一男一女。

女的一张幕离从头遮到腰,而男的却是个熟人。

新科状元郎,韩明泽。

就是被怀疑因为颜值不够所以被选拔为状元的那位。

楚衍走到我身边,目光落在了外头,停了一停。

他分明看清楚了,却伸手合上了窗。

「当心着凉。」

我狐疑地看着他,他却神色自然。

「你知道我讨厌韩明泽?」我问。

我这么说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
韩明泽寒门出身,是甘肃人士。为人严谨,一板一眼的。

他平素看不惯的事情有三,一是豪庭纨绔,二是女子不淑,三是君子无度。

不太凑巧,我就是那个女子不淑。

被韩明泽点名批评过的京城女子。

「哦?」楚衍倒了杯茶给我,「你讨厌他?」

我三言两语地说清了原委,他支肘发笑。

「他啊,刻板正直,从不伪饰,一张嘴确实得罪了京城许多达官显贵。」

我假笑了两声:「哦,是吗?」

楚衍抬起头,挺认真地说:「他是仁义之辈,如果可以的话,希望你不要讨厌他。」

他的眼睛很好看,眼尾略上扬,像未绽的花瓣。

他专注看着什么的时候,眼睛像寒夜的星。

只一点点亮,却亮得悠远。

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。

随即我又想到一件事。

跟韩明泽一起出现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印象里,韩明泽不曾娶亲,也没有姐妹。

楚衍在氤氲的茶汤气息里微微一笑:「大概是个贵人吧。」

?这什么答案。

外面传来了叩门声。

进来的是韩明泽。

唔,和那个幕离遮面的姑娘。

「边兄。」

「楚兄。」

门轻轻合上。

韩明泽看见了我,诧异道:「你怎么也在。」

我没给他好脸色,刚准备开口呛他,就听见楚衍咳了一声。

「这是我夫人。」

「我知道这是你夫人,但是……」韩明泽说了一半,突然反应过来楚衍为什么要说一句他早就知道的事情,不情不愿地喊我一声,「嫂夫人。」

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,笑眯眯:「你好啊。」

「原来你就是叶灵萱。」

一直没作声的姑娘伸手拨开幕离白纱,认真地打量我。

「你见过我?」我问。

姑娘有张顶顶英气好看的脸。

丹凤眼,远山眉,挺直的鼻梁。

每一处五官都像是工笔描绘出来的。

她打趣似的看向楚衍,后者没发表任何意见。

于是她略微弯了唇角,冲我露出一个笑:「没见过,但耳闻已久。我是南宫清漪。」

南宫是国姓。

我睁大了眼睛。

楚衍平静道:「见过郡主。」

南宫清漪不再看我,从袖口取出一封信递给楚衍。

「兄长托我给您带信。」

楚衍取过信,并没有拆开看,而是请他们坐下。

韩明泽的大氅上还带着落雪,他却没有拍,神色凝重地看向楚衍。

楚衍兀自取茶叶,泡开一壶茶。

外头风很大,呼啸着拍向木制窗棂。

没人说话。

只有羊肉火锅在咕噜噜冒泡,将雅间衬托得更加安静。

韩明泽一脸的欲言又止,楚衍好笑地看他一眼,他才开口:「楚兄,无锡那边……」

他只说了几个字,就又断了声音。

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很难受,不知该怎么继续。

南宫清漪抢过话头,说:「无锡那桩案子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?我们找到的证据足以——」

她的话没能说完,被楚衍打断了。

「郡主,」他将一盏茶不轻不重地放到她面前,神色平静,「雅间适合饮茶看雪。」

南宫清漪神色苍白,却依言不再说话,抱着茶杯出神。

今夜有雪。

今夜无月。

今夜有灯展,就在城东。

哦,我想起来了,今天是花灯节。

虽然朝堂争斗日益激化,但百姓们依然在热热闹闹地过自己的日子。

楚衍非要我们四个一起来赏灯,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
南宫清漪将幕离换成面纱,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顾盼流转。

「原来京城是这个模样。」她喃喃。

我站在她旁边,将她小声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,不由问道:「难道郡主是第一次来京城?」

她直直地瞧着街市上各色各样的花灯,轻声道:「是啊,我一直待在西北。」

见我望着她,她害羞道:「是不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?」

我摇摇头,买了盏羊角灯塞到她手心。

「西北的睦王爷既忠且孝,当年为了解今上疑心,将兵权交还朝廷,甘守西北一隅。我爹对他评价很高。」南宫清漪比我高,我不得不抬头看她,「睦王爷的女儿,自然也是人中龙凤。」

南宫清漪一怔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宫灯。

半晌,她笑了,眼睛弯成月牙:「叶灵萱,你很聪明,我开始喜欢你了。」

我翻个白眼:「那真是委屈你了,一直在跟不喜欢的人打交道。」

她很自然地甩锅:「都怪韩明泽把你描述得像个泼妇。」

我一听见韩明泽的名字就来气:「他脑子有病!当初判定我不淑不贤的时候,我们压根就没见过!」

南宫清漪诧异道:「啊,是吗?那他可真是太过分了。」

我越想越生气,三两步跑上前,一把拽住了韩明泽的袖子。

他被我吓了一跳。

「你你你你要干嘛?」

我不说话,恶狠狠地盯着他看。

韩明泽努力从我手中拽袖子,奈何我力气很大,他没拽动。

只好怀柔。

「你你你你能不能注意妇德啊,你夫君还在我边上呢。」

我转头瞅了一眼楚衍,楚衍挑了挑眉,问:「怎么了?」

我冷冰冰道:「韩明泽,你给我解释解释。我们还没见过面,你为什么要泼我脏水,坏我名声?」

状元郎的脸猝然就红了,目光看向楚衍。

「你看他干什么?」我冷冷道。

南宫清漪拎着灯笼看戏,帮腔:「是啊,韩明泽,你从前在我面前说灵萱坏话的时候可是理直气壮的。」

韩明泽结结巴巴道:「我是受人所托。」

我皱眉:「谁?」

楚衍忽然揽住我肩膀,将我转了个方向。

他的方向。

「娘子,猜不猜灯谜?」

没头没脑的一句,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似的。

我想挥开他的手,奈何他搂得太紧,是不容推拒的力度。

我咬唇瞪他:「你干嘛?」

人群熙熙攘攘,叫卖声与说笑声不绝于耳。

楚衍稍稍低头,再低头,嘴唇擦过我耳垂。

我过电般抖了一下。

「你你你你别用美人计啊。」我脱口而出。

他低低笑了起来:「是受我所托。」

我猛然往后退一步,离开了他的怀抱。

北风吹,雪纷纷。

他一身白衣,从容风致,背后是灯盏明灭。

仿佛银河倾洒,满天星光都藏在他眼底。

「抱歉,」他这样说,笑容却毫无歉意,「我想得到心上人,用的手段就卑劣了些。」

你们听得出来吧?槽点太多了。

我一时没想好先抓哪个。

「心上人?什么心上人?」南宫清漪十分诧异地问。

她这样清淡贵重的人其实不适合做这么夸张的表情,也不适合这么高的声调。

楚衍瞥她一眼。

南宫清漪不好意思地小声问:「我演得太过了是吧?」

韩明泽面无表情道:「郡主演技浑然天成。」

南宫清漪狠狠踩他一脚。

韩明泽跳脚躲开,南宫清漪转了个向,不巧正撞进我的目光。

于是我也看向她:「你都知道些什么?」

红灯笼还在南宫清漪手里寂静燃烧,她搓搓手,看看我,又看看楚衍,半天才说:「好吧,我说。不过,能不能别在街上聊啊。」

我做东,请她听曲儿。

梨园热闹,戏台上正有名伶婉转声腔流淌。

清澈一把嗓音,比大街喧哗洗耳些。

南宫清漪就在清亮的唱腔中开了口。

她讲了一个故事,一个少年的故事。

少年的父亲是个将军,曾驻守西北,和她的父亲成了至交。

她有个哥哥,哥哥少年英雄,豪气干云。

少年清淡平和,是个聪明有智慧的人。

少年和哥哥很快也成为好友,惺惺相惜。

将军被召回京城,加官进爵。

少年也跟着回去了,此后只回过西北几次。

而就在这寥寥几次中的某一次,少年竟然喝醉了酒。

刚才说过的吧,少年为人清淡,从不为情绪挂碍的一个人,竟然醉得眼睛发红。

哥哥问他有什么心事。

他说,喜欢上一个人,这人却娶不得。

哥哥问他怎么娶不得。

他说,文官第一与武将第一,即便是出于真爱才在一起,也难免会受到君王猜忌。

帝王之道,在制衡。

哥哥哈哈大笑,将那忧郁的酒中人笑得莫名其妙,然后才给出一计:「那你便不做武将,也做文官去。」

少年尚惺忪着,眼睛却一点点亮了起来。

后来少年改读科举,夜夜将读书的灯火燃到三更。

再后来少年被点了探花,多少人有意结亲,他却说姻缘前定。

哥哥听了发笑,说前定个屁,他一厢情愿,人家姑娘压根不知道他。

再再后来,赐婚的消息传到了西北,哥哥思索许久,半晌说了句,这小子有点东西。

南宫清漪说完了,咕噜噜喝完一杯茶。

「说得我嗓子累,现在总没我的事儿了吧?你们夫妻俩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,我先走了,回见啊!」

算她讲义气,还记得拉着韩明泽一起跑路。

我一把拽住韩明泽,要他把他那部分的事情交代清楚。

韩明泽憋红了脸,看看楚衍,又看看我,在南宫清漪一叠声的催促里才开了金口。

「那,楚兄,我就说了哈。」

他说他是甘肃考生中的第一人,敏郡王将他介绍给京城故交,他就到了楚府一同修习。

敏郡王的故交是个君子,清淡正直,与他研习许久,两人惺惺相惜。

君子有一个心结,为了这个心结做了件不甚光彩的事。

他要名声在外的韩明泽散布流言蜚语,要无人敢娶叶相千金。

刻板有德的韩明泽拒绝了他,毁掉一个无冤无仇的女子的姻缘,这不道德。

他支肘叹息:「叶相千金若随便嫁人,恐怕才是毁了姻缘。」

于是韩明泽知道了,叶家姑娘与王家老大订了娃娃亲。奈何王老大越长越歪,尚未娶妻,功名未立,已经有娇娇柔柔的扬州瘦马养在了外面。

韩明泽又问:「你与她之间隔着君王的猜忌,为何笃定自己能娶她?」

他只是清清淡淡地说:「就凭我用尽手段也要娶她的决心。」

韩明泽在南宫清漪的鼓励下战战兢兢地卖了队友,但还是心虚得很,一溜烟地告辞了。

动作之快,让人叹为观止。

隔间的门关上了。

台下柔婉的戏腔刚刚唱到「奈何寒山不相送,叫奴不意泪重重。」

是在演别离,执手相对泪眼。

我望着戏台出神,楚衍也没有说话。

我问:「少年是你吧?你的心上人是我吗?」

我不再看色彩斑斓的戏台,转过身瞧着他。

楚衍一身白衣,清淡又干净。

他注视着我,说:「是啊,一直都是你。」

我感觉我的脸颊在发烫。

叶灵萱,能不能有点出息!

这是你丈夫,从头到脚都是你的。

有什么好脸红的,嗯可我还是不可遏制地红到了耳朵。

唉,叶灵萱你是真的没出息。

我明明应该批评他一声不吭地将我算计进他的婚姻,但我却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问了一个最不着调的问题。

「是什么时候的事啊?」

他伸手摸摸我发顶,看了我一会儿,好半天才无奈道:「南宫承霄说得没错,是我一厢情愿,姑娘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。」

7

台下唱腔流水般温柔滑过,楚衍拉着我的手不肯放。

像是怕我跑了。

他挺少这样,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儿愧疚,尽管我觉得对他没有印象这件事情实在不能赖我。

楚衍倒了杯茶给我,我就着他的手腕咕噜噜喝两口取暖。

茶香弥漫在小间,透过氤氲的热气,他眉目温柔。

「那你到底是谁啊?」我问。

楚衍凝神组织了会儿语言,又给我讲了个故事。

跟阿薇的故事是能连得上的。

楚老夫人雷厉风行,给小孙女安排好了身份,自然也不会落下长孙。

她把楚衍悄悄送回武义族里,安排了个旁支的身份,让他在那儿开蒙。

彼时楚衍才八岁,年纪尚小,但学得已经不少。

武义族学没什么好西席,族长就将他塞进了邻居唐氏的族学。

武义唐氏同样有名。

既出将军,也出文官,族学培养了许多个进士。

楚衍以楚氏旁支子弟的身份入了唐氏的族学,自然是要受到排挤的。

孩子嘛,并非人性本善的。

往往是家长的镜子,照出捧高踩低的那一面来。

楚衍很是受到了些欺负。

但他这人从小就是个隐忍的性子。

说得好听些叫谋定后动,说得不好听些就是憋得要死。

他虽然年纪小,却知道自己家里遭了什么变故,知道母亲为何垂泪,祖母为何送他去十几年都不曾回过的老家。

他受了欺负,却不诉不怨。

因为不想给家人添乱。

他忍着,忍了许久,直到一个小姑娘前来进学。

小姑娘也不姓唐,却非常受宠。

她是唐家姑娘的女儿,父亲是今上亲点的状元,一家风头无二。

小姑娘叫作灵萱,性格随了母亲,勇敢又霸道;性格又随了父亲,正直而善良。

总而言之,她见不得人欺凌弱小。

楚衍小时候粉雕玉琢,好看极了,天生颜控灵萱姑娘自然义不容辞地英雄救美。

明明自己还是豆丁大的小娃娃,捶起人来这么有力呢。

楚衍的座位在最后一排,被前排大个子挡得严严实实。

她就把他的东西搬到她身边,撑着腮对他笑眯眯。

夫子说要拿什么策论来看,她明明连字都认不全,却问哥哥父亲要来书本送给他看。

夫子看出他是在座最有悟性也最勤勉的一个,对他多加照拂。

渐渐地,没人再刻意欺负他。

毕竟,唐家这些小混账还指望着楚子安的作业抄呢。

就这样,她对他的偏爱让他收获了更多人的偏爱。

霸道灵萱,真可爱。

那还是一个秋天吧,风一吹,落叶就铺满了青灰色的地砖。

灵萱迟到了,当着夫子的面提着裙摆冲到了第一排。

冲着夫子灿烂一笑,露出几颗米粒般的白牙。

傻得可爱,简直让人不忍苛责。

夫子瞪她一眼,说你什么时候像楚子安似的认真就好了。

她摇摇头说,哎呀夫子我是女孩子嘛,我娘说了,女孩子要是比夫君还聪明,那是会伤夫君心的。

正是那时,他知道灵萱原来定了个娃娃亲,是京城王家的老大。

也正是那时,他从莫名其妙捏紧的手指中体会到了,什么叫作嫉妒,什么叫作喜欢。

不久灵萱就回京了,临走前还挺舍不得他。

眼圈红红地拉着他的手,说:「楚子安楚子安,你会记得我吗?」

他沉默地看着被她攥得皱巴巴的衣袖。

半晌,答一声:「会的。」

是小小少年郑重的誓言。

于是小姑娘也泪眼汪汪,说:「楚子安楚子安,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。」

他记了她好久好久。

从八岁记到了十八岁,未来还要记到八十八岁。

但这个小骗子,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忘记了他。

真是让人,很不甘心啊。

「你……」我抬起头,估计表情有点痴呆,「你就是楚子安啊?」

他眼睛亮了亮:「你还记得楚子安吗?」

呃。

我很诚实地摇了摇头:「不记得了,但是我娘说过,我小时候是个欺男霸女的小混蛋,唯独对武义外祖家认识的一个小男孩温温柔柔,还老是追着人家跑。」

我撑着脑袋笑了,居然还有点怀念娘亲嘴里的那个霸王灵萱。

「娘亲说我是英雄难过美人关,着实有些丢人,第二年春天就把我带回了京城。不过,那时候我才四五岁,确实是没什么印象了。非要说的话……」

楚衍的神色有点儿期待,问:「你还对什么有印象?」

我眼睛笑得弯弯,大声说:「武义的菱角真的好好吃呀!」

有一瞬间,楚衍看上去想打人。

我就一把抱住他的腰,抓紧时间顺毛。

「可是我好开心啊,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认识了。原来你是真的喜欢我,而不是喜欢你的妻子而已。」

楚衍显然有点愣,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投怀送抱。

但他还是很快抱住我,伸手抚了抚我发顶。

沉香气息,笼在我鼻端。

然后他顿了片刻,声音有点沉。

「喜欢我的妻子而已?我以前对你的好,你一直觉得只是出于礼貌吗?」

哦嚯,得意忘形了,说漏嘴了。

我悄悄把脸埋在他衣襟,又想起了最初辗转的那些心事。

「毕竟,这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呢?」

就比如我从小到大一直以为会嫁给他的那个王恒泽,他对我也挺好的,常常送我菱角鹦鹉珍珠玛瑙。

但他对我好,是希望我对他的绾绾好。

对,绾绾就是那个扬州瘦马,会弹琵琶,容貌清艳,态度柔婉。

我在系柳河上见到的她,小船轻轻晃,她明明站得很稳,却拉着我的手摔进了河里。

她看我的时候,眼睛里藏着极深的怨恨。

再不久,就有人传我善妒又不淑。

我叶灵萱,家世显赫、才貌双全,可一夜之间就从云端掉进了淤泥。

凭什么呀凭什么我的名声是靠流言堆砌的,

凭什么男女间发生点什么事就是女人的错,

凭什么你王恒泽要布下圈套构陷于我我一脚踹开王家的门,拎着王恒泽的头发,把他当初诋毁我的流言一一坐实。

不淑那就等着被我揍。

不贤我把那些珍珠玛瑙丢了他满脸。

王恒泽那个傻逼急吼吼地找他爹娘想毁约,生怕再晚一点脸上的巴掌印就消了。

我娘带着人证物证去王府骂他,扇了绾绾十几个巴掌,把那戚戚哀哀的姑娘扇成了猪头,然后撂下一句:「你们家的人眼瞎又愚蠢,的确不堪为良配。」

她撕了婚书,我就彻底跟王家没了瓜葛。

你看,我曾经收到过无缘无故的好。

但这份好是藏着毒的,丧心病狂,只想置我于死地。

我被蛇咬怕了,再不敢相信任何一份真心。

我的眼圈慢慢红了,眼泪大概是流出来了,没关系,反正可以擦在楚衍的衣服上。

楚衍沉默许久,紧紧抱住我。

我就这样将脸藏在他白衣,悄悄掉眼泪。

唉,叶灵萱,你可真没用。

我一边想,一边难过得要命。

不是为那个王傻逼,是为了楚衍啊。

真是太抱歉了,因为一个傻逼,我怀疑了你的真心。

这一切本来不应该这样的,你的真心应该得到另一份毫无保留的真心作回报的。

真是,太抱歉了啊。

台下的戏大约是唱到了尾声,喊天喊地的悲戚后,青衣只一丝淡嗓,犹如风筝线,飘飘悠悠。

「不恨此花飞尽,尚求天公怜悯,一山送,一山行。」

楚衍抬起我的下巴,伸手擦干净我乱七八糟的泪痕。

半晌,叹一声:「你啊。」

是无可奈何的。

我抽泣着说:「你终于发现我不是一个太好的妻子了对不对?」

他摇摇头,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腰身,像哄小孩儿那样拍拍我的背。

在我耳边小声说:「你很好,是我捡漏了。」

林大夫说我有喜脉了的那天,楚衍在外面督军。

宣王和晋王打起来了,就在洛阳。

皇帝捂着心口骂他们是畜生,颤巍巍地让楚大将军平乱。

楚大将军带了楚衍去,我才知道,这厮从小舞刀弄棒,临了决定考科举,被他爹罚跪了一夜。

他们俩都去了洛阳,楚夫人就坐不住了。

心神不宁地往我这儿跑。

哦,有时候还带着燕燕和阿薇那两个死孩子。

自从我知道她们俩的身世之后,我就越发觉得燕燕和楚衍的不同,以及,阿薇和楚衍的相似之处来。

燕燕直头直脑的,圆脸圆眼睛,说话从不拐弯儿。

阿薇细声细语的,爱读书,心里有话总是藏着。

我悄悄打量她们被抓个正着的时候,燕燕问:「嫂嫂你看我做什么?」

我咳一声:「觉得你们俩越来越漂亮了。」

燕燕就很开心,摸着鼻梁问我:「你看我的鼻子是不是变挺拔了?」

我敷衍她:「是啊是啊,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秀气的鼻子。」

燕燕笑得眼睛弯弯,真好哄。

阿薇就在旁边看着我们互动,表情挺淡。

好半天,她才问一句:「表嫂什么时候临盆?」

我说了大概日期,她又问:「表哥什么时候回来?」

唔。

我笑得和蔼,不答反问:「你很想他?」

阿薇猝然脸红,摇摇头,立刻反驳:「并不是,只是担心表哥看不到小侄子出生。」

阿薇这个姑娘吧,人长得好看,脑子也不笨,如果她不觊觎我的男人,我大概能跟她相处得挺好,毕竟我挺喜欢跟聪明又漂亮的姑娘一块玩儿。

但是,咳,这世上没有如果,而阿薇也确实喜欢楚衍。

我顿了顿,转移话题:「听说陆家二公子最近在议亲,你们听说过没有?」

阿薇脸色顿时很难看。

燕燕这个傻孩子,根本不会看脸色,追着八卦就问我:「啊?陆晟楷吗?他跟谁议亲?」

我看了眼阿薇,她手指攥紧了茶杯,指节都发白。

我在心里叹气。

陆晟楷是个少年才俊,颇有点楚衍当年的风范。

但现在的阿薇,一定是看不上他的。

「燕燕,」我说,「后花园里新来了两只鹦鹉,让小兰儿带你去玩儿,好不好?」

燕燕立刻忘了陆晟楷这茬,兴高采烈地要去后花园。

门关上了。

阿薇看着我,带了点防备:「表嫂有话要跟我说?」

我点点头:「讲个故事给你听。」

她立刻站起来想走:「我已经过了听故事的年龄。」

我按住她肩膀,笑眯眯威胁:「我怀着身孕,你别让我跌跤。」

她惊异地看我:「你——」

我很贴心地替她补全她不敢说出口的话:「我就是流氓,怎么了吧。」

她抱着茶杯低头,不看我了。

我慢悠悠地说:「这故事是楚夫人托我说的。」

我隐去了具体身份和姓氏,只说有两个女孩因为某种原因换了身份,女孩的哥哥对她心中有愧,以加倍的好来弥补。可惜女孩错把亲情当成爱情,眼看着就要误了自己一生。

阿薇是多聪明的人,一点就透。

她沉默了好半天,才看我一眼。

「表嫂,你真的好手段。」

她的眼神很苍老,也像冰水般凉。

她大概是很讨厌我了。

前几天楚夫人来找我,说阿薇仍然不愿意婚配。

她眼圈通红,自责又哀伤。

我不由得心软,我想,如果我生的是个女儿,我会愿意她这样吗我不愿意,我不能看着她错过一桩又一桩好姻缘,枯守着绝无可能的希望。

我硬着心肠说:「你是个聪明姑娘,孰轻孰重应当分得清楚。」

阿薇走了,把门摔上了。

很重的一声。

这是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情绪。

鲜明的,毫不留情的愤怒。

燕燕拎着鸟笼快乐地回来了,脸颊上一对梨涡,进门就嚷:「嫂嫂你听,这只小蓝会说平安呢!」

我揉着眉心,挺疲倦,勉强跟着她笑:「是啊,真厉害,送给你吧。」

燕燕环顾一圈,奇怪道:「咦,阿薇姐姐怎么走啦?」

我沉默一会儿,说:「她有事,先回去了。」

再后来燕燕也知道这件事儿了,她抱着鸟笼,想了半天,问出一句:「那我今年是不是能收两份压岁钱?」

但阿薇却不是,她撕掉了楚衍曾送她的古籍,烧掉了书房里的字画,甚至将楚夫人送给她的钗环首饰一一退回。

她清冷决绝,一腔温柔都化成了执拗。

是了,一看就是楚家的,是个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性格。

宋夫人和楚夫人齐上阵,也没能让阿薇回心转意。

这位温柔婉约的宋家明珠冷漠地盯着二位夫人,亲手剪掉自己的长发,说要青灯古佛了此一生。

那时候,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很闹腾了,而楚衍还没回来。

我不想掺和这些事了。

我只想莳花弄草,逗逗鹦鹉。

楚衍是大获全胜回来的。

瘦了太多,伸手一摸,肩胛骨突兀得吓人。

我想抱他,奈何中间隔了个肚皮。

于是我只好由他在后面抱我。

我握着他贴在我肚子上的手背,摸到了清晰的伤痕。

我眼角一酸,又想哭了。

「喂,你说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。」

他就胡子茬拉地冲我笑,眼睛幽深:「娘子可以验货,完好无损。」

救命。

为什么成亲这么久,我还是这么容易脸红楚衍笑一笑,拇指轻轻擦过我的眼角。

声音有点儿哑。

「娘子,你的脸好烫。」

不用提醒我!

我恼羞成怒瞪他一眼,却被他按住转了个身。

楚衍虚虚搂住我的腰,冷不丁问一句:「我记得产期在下个月?」

我「唔」一声。

他小声叹气:「怎么还要这么久。」

其实并不用很久。

皇帝将宣王和晋王贬为庶人,而后又整治党羽。

楚衍作为忠心耿耿的直臣,被委以重任,经常忙得脚不沾地。

等到敏郡王被立为太子的旨意下来的时候,已经是一月以后的事情了。

我十分不解,有天裴氏来给我送小孩儿的肚兜,坐下来跟我唠嗑。

我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。

本朝立嗣立嫡,看重血亲。

陛下没有嫡子了,但先帝还有嫡孙。

敏郡王就是先帝的嫡孙。

裴氏说完前朝的八卦,又想起来京城的八卦:「王恒泽去年娶亲了,你还记得?」

我掀茶盖,冷冷道:「记得,据说是北地的姑娘,有名的温婉柔顺。王家没安好心,想找个容易摆布的姑娘做儿媳。」

裴氏捂着嘴笑了,点头:「王家真的不是东西哦,但谁晓得,那个小名唤作凝霜的姑娘竟然与传闻中的性格完全不同。她有头脑有气性,且是个豁得出脸皮的人。王恒泽瞒了又瞒,可还是让她知道了那绾绾的事情。你在孕中不管事儿,但这一茬,已经传为了笑柄。」

我惊奇抬头,问:「发生了什么事?」

裴氏脸上闪着嘲笑的光,眨眨眼说:「凝霜的父兄来京中探望,她干脆递了和离书。王家人不收,她就贴在了官府外头,等王家人知道的时候,这和离书已经在京城人里口耳相传了。」

我「哦」一声:「和离书也没什么稀奇的。」

裴氏眉毛都快笑飞了,点点头说:「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这和离书与一般书帖写得不同,一条条列得极清楚。王恒泽何年何月何日买了什么滋补壮阳的东西都写在了上面。你知道的,男人最忌讳这个,再加上王恒泽屡试不中,现在京城中人私底下都喊王恒泽是不举人呢。」

真损哪!

我扶着腰笑弯了眼睛。

裴氏也乐不可支,笑得见牙不见眼:「我说真是风水轮流转啊,可见老天心里有数,得与失,都不在一时。」

裴氏聊完八卦,很开心地走了。

然后南宫清漪就来了。

带着一双虎头鞋和一枚玉佩。

全天下的人都知道,她虽然仍是郡主位份,但实际的荣光并不比公主差。

甚至,因为不受公主身份的限制,她的夫君仍然可以走仕途。

所以,尚未婚配的南宫清漪一时间成了炙手可热的儿媳人选。

「啧,你还有时间上我这儿啊?」

她英气的眉宇闪过一丝郁郁,蔫头耷脑的。

「你别拿我开玩笑了。」

真稀奇,她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。

「怎么了?」我放下了手里的红糖水,问她。

她将下巴枕在桌上,眼皮耷拉着。

「最近好多人来旁敲侧击问我婚事,我爹娘问我到底喜欢哪个,天可怜见,我一个都没见过,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啊?」

我点点头,替她感同身受:「确实啊。」

她又说:「而且我觉得我有点儿喜欢韩明泽。」

我立刻将红糖水放远了点儿,以免失手打翻茶杯。

「为什么啊?」

她也不看我,闷闷道:「什么为什么啊。他长得挺好看,人品又靠得住,学问也好,哪一点不值得喜欢啊?」

哟,还没在一起呢,就维护上了。

后面几点我都同意,但是?长得好看我摸着下巴思考,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。

「你喜欢他就嫁给他呗,有什么好考虑的?」

南宫清漪郁郁地看我一眼,仿佛在看一个笨蛋。

「可是,他没有请人来问过啊。他和我哥哥这么熟了,却连旁敲侧击也没有过。我哥哥某天跟他开玩笑说既然关系这么好,不如做他妹夫好了。你知道韩明泽怎么说?」

我立刻问:「他怎么说?」

南宫清漪模仿着韩明泽一板一眼的表情,说:「遥兄万万不可,我与郡主身份悬殊,有云泥之别,实在不能生此冒犯之心。」

?不愧是你啊,韩明泽!

南宫清漪又趴下去了,像淋了雨的小狗,哀怨极了。

「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,我总不能厚着脸皮跟他说我不觉得身份悬殊,不觉得云泥之别,不觉得是在冒犯。」

她一口气说完一长串,然后拿了茶盏咕噜噜喝水。

我哽一下,刚想说要么暗示一下韩明泽的父母,又忽然想到他父母双亡了。

咳,真是难办。

我又一想,笑眯眯:「我跟他聊聊吧!」

南宫清漪的眼睛立刻亮了,抱着我的胳膊撒娇:「灵萱我就知道你最好了。」

我本来计划三天后请韩明泽吃饭的,因为三天后楚衍和他都沐修。

不过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,人算不如天算。

三天后,我发动了。

我发动得太突然,痛感几乎是立刻主宰了我的神志。

楚衍急匆匆地赶回来,官服还穿在身上。

我痛得快意识不清,只记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小声喊我名字。

我从来没见他这样慌张过。

我想安慰他没关系的我能行,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。

疼痛像潮水般涌来,我感觉自己呼吸不上来,四肢百骸都被重锤碾过,就要溺死在这无边无际的疼痛里。

冷汗从我额头滑下来,打湿了我的睫毛。

房间外人声喧杂,有女人尖利而悲伤的反问,在旁人提醒后又渐渐小声了下去。

外面似乎有很多哭声,但又似乎是我的幻觉。

稳婆端着一盆又一盆水在产房进进出出,我知道,那里面有我的血。

浑身的热量似乎都随着血流走了,我清晰地看见眼前是白茫茫的冷光。

我好累,也好疼,我闭上了眼。

有人在我耳边不停地喊我的名字,让我别睡过去。

是楚衍。

他拿着帕子笨拙地擦拭我额头的汗。

手都在抖。

平素多镇定从容的一个人,怎么会发抖呢我费力地睁开眼睛。

透过睫毛,我看见他嘴唇都发白了。

「楚衍。」我喊他的名字,却只能比出一个口型来。

他却听见了,紧紧反握住我的手,眼圈似乎泛了点红。

「灵萱,」他声音发颤,「你别睡,我跟你说件事好不好?我一直没告诉你,洛阳平乱那次,有宣王余孽来暗杀我,刀戟都抵在我鼻尖了,九死一生的时候,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?」

他的呼吸都乱得不成样子。

我想说楚衍你别慌,但我没有力气说话。

楚衍握着我的手贴在他脸颊,我感到有滚烫的泪水滴在我手背。

「我在想,我好不容易将灵萱变成我娘子,我还没有和她儿孙满堂呢,我怎么能死在洛阳?」

我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落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气,在我耳边轻轻道:「灵萱,我想和你儿孙满堂。」

我再有意识的时候,天色已经亮了。

我睁开眼睛看四周,楚衍正躺在我身边。

我看了他好一会儿,看他睡梦中也皱起的眉头,看他随呼吸慢慢起伏的睫毛,看他眼下好深的青黑眼圈。

窗外有小蓝小绿蹦跶叽喳。

室内安宁,还有淡淡的熏香味道。

那铺天盖地的血腥气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。

我反应了好一会儿,立刻伸手去摸我的肚皮。

扁扁的,大概生完了。

嗯,我还活着。

只是这一个小动作,楚衍就惊醒了。

他醒来第一个动作是看向我。

他眼底还有血丝。

我和他面面相觑,好久,他沙哑着嗓子说:「你醒了。」

「我……」我才说了一个字,声音哑得不像话。

他伸手摸一摸我脸颊,倒杯水给我喝。

我就着他手腕啜几口,好半天,才想起来要说什么。

「是男孩还是女孩?」

楚衍把我喝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了,像是渴极了。

「是对龙凤胎。」

当母亲的感觉非常神奇。

你莫名其妙地就多了两个与你血脉相连、至亲至爱的孩子,而在你人生的前十几年,你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姓名、样貌与性格。

他们长着和你一样的眼睛和鼻子,长着你最爱的那个人的嘴巴和下巴,他们一见你就笑,肉乎乎的小手握住你就不肯放。

他们是楚时、楚见。

楚衍在窗边站着,侧身看我。

阳光打在他脸颊,他眉目清隽温雅。

「遥见舟中人,时时一回顾。」他说,「我希望他们记得,他们的母亲是如何拼死将他们生下的。」

我爹和我娘来看我,顺便看看外孙和外孙女。

我娘那天守在房间外,守了我一整夜。

小兰儿悄悄告诉我,说看见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的时候,我娘脸都白了,却还记得捂住一旁快要晕厥的楚夫人的嘴让她别尖叫。

我在旁边笑得不行。

我娘瞥我一眼:「笑什么?替你撑场子,有什么不对?」

我小鸡啄米点头:「对对对。」

她转回头去,还有闲心指导我爹抱孩子的姿势不对。

「你托住她脖子呀,」我娘皱眉,「你紧张个什么劲哪?」

我爹咳一声,把手往襁褓后头藏一藏,一本正经道:「我这叫紧张吗,你那是没见楚宏抱阿时时候的样子,跟捏豆腐似的。」

哦,这拉踩的语气。

据说,我爹今天用一种纡尊降贵的表情进了楚府,醉酒之后又跟楚大将军勾肩搭背了起来。

楚时和楚见扯着嗓门比谁哭得更大声的时候,两个人准备模仿桃园三结义当场来个一拜天地,将满座惊得张大了嘴巴。

还好他们尚存一丝人性,居然硬生生被孙女孙子的哭声震得清醒,甩开跟对方相亲相爱的手,就醉醺醺地过来抱他俩。

两位敌对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一人抱着一个奶娃娃,在老婆「你会不会抱孩子」的嫌弃目光里,仿佛忘记了手臂这东西该怎么用,两厢对视,头一回生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。

嗯,这两个小小的、柔软的、带着馨香的孩子,将这两位宿敌大半辈子的龃龉消弭于无形。

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就是这样玄妙。

满月礼那天,我见到了南宫承霄。

南宫清漪走在他身侧,身后跟了个恹恹的韩明泽。

他眉眼是跟清漪一样的英气勃勃,像劈头盖脸洒下来的阳光。

骄傲且耀眼。
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。

他身为太子,身份贵重,却无视了满堂落在他身上的眼神,很自然地先过来同我们打招呼。

「久仰大名,」南宫承霄眼睛带着笑,「楚兄有眼光,有耐力,也很有福气。」

我只笑:「有些事也要多谢殿下。」

他意外地看我一眼,旋即将目光转向楚衍,像是诧异我对某些秘而不宣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。

楚衍沉静地一点头。

于是南宫承霄重新认真地打量我,而后微微笑了起来。

眼睛看着我,话却是对我身边人说的。

「楚衍,真想不到你会有今天。」

南宫承霄只露了个脸就走了。

这已经是很少见的了。

他成为太子后很注意避嫌,从未参加过臣子的家宴。

从前晋王与宣王兄弟阋墙,结党营私,很是令陛下恼怒。

南宫承霄就很少这样,经常熬药侍汤伴君左右,似乎在专心做个孝子贤孙,替那一帮不成器的混账堂兄尽尽孝道。

我把目光投向另一侧,嗯,南宫清漪。

她其实跟她哥哥一样,都很清醒又谨慎,非常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。

所以她表面上在附和那些淑女们的闲聊,但却不时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。

我抱着楚时去解救她,笑眯眯地领她去内宅。

「喂,说说看,韩明泽今天看上去怎么这么丧?」

南宫承霄摸摸阿时的下巴,给他逗得哈哈笑。

好半天,她才应我一声,表情罕见地有些迷茫。

「他最近很奇怪。」南宫清漪说。

韩明泽吧,是一个刻板的君子。

严于律人,更严于律己。

他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就是学问第一、政务第二、感情人际靠边站。

你听听,多不讨人喜欢的性格啊。

但他最近很喜欢去东宫串门。

也没什么正经事,正事儿两三句就说完了,闲聊又不是他的作风。

偏偏他开始尝试旁敲侧击,关心南宫清漪的婚事。

哦对,平原侯的独子楚瞻准备议亲,人品家世与样貌跟清漪倒是很搭。

韩明泽几次三番都把话题绕到楚瞻身上,这就让南宫承霄觉得奇怪。

某日,年轻的太子殿下打断了顾左右而言他的状元郎,似笑非笑:「你最近很爱针对楚瞻,为什么?」

状元郎红了脸,支支吾吾。

太子殿下又继续:「你是不是喜欢楚瞻?」

状元郎仿佛被雷劈中,脸颊通红,大声喊道:「殿下!我不是那样的人。」

太子好整以暇,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:「那么,就是喜欢我妹妹了。」

听到这里,我不由得拍大腿。

「你们成了啊这是!」

南宫清漪幽幽地看我一眼,问我:「从前我有意于他,他却退缩逃跑;现在我死心了准备找下一个,但他却说喜欢我。你说,他为什么这样?」

她眼睛微微睁圆,丹凤眼尾像张开的花瓣。

我伸手揉乱她额前刘海,不答反问:「你还喜欢他吗?」

她沉默。

我笑,学她从前少女怀春的语气:「他长得挺好看,人品又靠得住,学问也好,哪一点不值得喜欢啊?」

她一下就笑了,伸手要打我。

南宫清漪是个聪明人,很懂我在说些什么。

她抬起头来,小声叹气:「我是还喜欢他啊,但我并不懂这其中关窍。」

我敲她额头一记,叉着腰:「你是不是傻?感情又不是买卖,必须一板一眼捋得清清楚楚。他喜欢你,你也喜欢他,就赶紧在一起啊。不必现在问他为何犹豫,又为何沮丧,要知道,答案都写在时间里。」

南宫清漪愣住了,又慢慢笑开,眼睛里都闪着光。

她仰头看我,问:「你和楚衍也是这样吗?」

我拧她一把:「楚衍是你叫的?真没礼貌!」

她举手告饶,很自觉地划分了阵营:「你和姐夫也是这样的吗?」

我托腮想了想。

很久之前,我讨厌一个人。

讨厌到听见他的姓氏都会忍不住皱眉。

他是我爹宿敌的儿子,谦和又博学,正直又坦荡。

彼时我刚动手打了我前未婚夫,凶悍名声在外。

他夺得探花,功名在身。

跟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
我爹偶尔看着我叹气,大约是觉得我有点拉胯。

后来一道圣旨发下,我和他被一根红线绑在了一起。

我还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跟他相处呢,他已经处处体贴周到,仿佛爱了我许多年。

再后来我才觉情动,却忽然发现也许他并不爱我,他只爱他的妻子。

是谁都行。

你看,那时我多疑善猜,将理智寡情的罪名戴在他身上,生怕我多爱一点就输了。

我想要他也爱我,我想要他真真正正地爱上我。

我在和我的想象角力。

骤然回头,发现他一直在原地。

默不作声地爱了我许多年。

在那些我肆意疯长的日子里,有个人封缄了对我的爱。

而那些爱野草般蔓延生长,最终将无知无觉的我一点点缠绕。

我说,答案都写在时间里。

是这样的。

时间给了他答案,也给了我答案。

提着裙边杀进学堂的小霸王,最终走到了他的身边。

我用尽心思想要得到的爱,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属于我。

于是我弯起眼睛笑:「是啊,不必说什么甜言蜜语,也不必有什么辗转反侧,时间就是相爱最好的答案。」

有风轻轻吹,吹皱一处投影。

我抬眼望,楚衍站在窗边温柔地将我看着。

些许诧异,些许满足。

好久,他隔窗描我眉眼,低低叹一声:「你啊。」

是一贯的,拿我没办法的语气。

窗外有云影淡淡,照在黛瓦青砖上。

廊上站着楚衍,我年少时的假想敌,如今的心上人。

台阶拐角,一簇娇嫩的鹅黄在探头探脑。

鹅黄底下藏着小奶猫,正跳跃着扑花。

小巧尾巴一摇一晃,勾住了春天。

天光正好。

韶华正好。

适宜谈情说爱,适宜白头偕老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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