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将军偷养外室20年,晚年回家补偿发妻,才知五十的她早就请旨和离。(完结)
陆哲远鬓角已染霜雪,眉峰紧蹙,将截下的奏折重重掷于地上。
“薛兰溪,你我年岁已高,此时闹和离,岂不让人笑话?”
我安坐椅中,指尖穿梭,正为孙儿缝制虎头鞋,闻言只淡声道:“我不觉得丢人。”
许是我语气过于平静,陆哲远神色稍缓,语气也软了几分。
“若是因为今年寿辰我未能归来,你心中不快,我向你赔不是。边疆事务繁杂,我实在脱不开身,你当知晓。”
他耐心解释,俨然认为我这位年老色衰的发妻此番举动,仅是因他久未归家所致。
他一向很少回来。三十年夫妻,这是他第十次踏足将军府。
我放下手中针线:“你当真只因戍守边疆,才无法归来?”
陆哲远神色一僵。
“你疑心我什么?薛兰溪,你在家中安享富贵,何必胡思乱想?”他语速微急,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我心中冷笑,不过一句问话,他便失了镇定。
可见心虚至极。毕竟,我与他是先帝亲赐的姻缘。
三十年前,先帝一纸诏书,将薛家女许配陆家郎。
感情虽不浓烈,却也相敬如宾。他曾披甲执剑,对我立下誓言:“兰溪,薛家乃世家望族,你既嫁我,我定不负你。”
然上月十一月初七,他五十寿辰。
我仗着身子尚算硬朗,亲赴边疆,想予他一份惊喜。
却在边城宅院内,见他温柔抱着一名两岁稚童,耐心喂其果脯。
落日余晖为他铮亮盔甲镀上金边,孩童咿呀去抓那盔上流苏。
“爷爷,爷爷!”
一旁圆桌,围坐着九位与我儿年岁相仿的男女。
“爹,快来用饭,我们与母亲一同为您祝寿!”
一名衣着素净的妇人端菜而出,陆哲远即刻上前接过。
两人相视一笑,眼中情意刺痛我眼。
那一刻我方醒悟,他所谓的戍守边疆,便是在此与别人儿孙满堂,其乐融融!
我那夜便登车返京。
决心求和离,予自己解脱,也留彼此一份体面。
可如今,陆哲远截了我的折子,不让我面圣。
他见我沉默,以为我仍自委屈,长叹一声,仿若施恩般坐于榻上。
“罢了,今夜我宿在你房中。兰溪,莫再怄气了。”
若换作年轻时,我定欣喜万分。
如今,只淡淡瞥他一眼:“不必了,皆是一把老骨头,何苦同榻异梦。”
此年岁,也做不了什么,我只是不愿他再躺于我身侧。
陆哲远见我如此不识抬举,面露不耐。
“我下月便班师回朝,日后长居府中,再不与你分离,你可满意了?”
他说完,揉了揉带旧伤的手腕,转身大步离去。
我望着那依旧挺拔的背影,恍惚见少年郎。
他手腕因常年握剑落下旧疾,若连夜策马,便会复发。
从前我见他伤痛,必心疼难耐,亲调药膏为他敷贴。
此刻,我起身将昔日为他备下的所有膏贴,尽数扔进院中枯井。
从今往后,这段姻缘里的所有委屈,我皆不要了。
连同他陆哲远,一并弃之。
明月高悬,我整理一夜,方将与他相关的物件清理干净。
年过半百又如何?我不愿至死皆与欺瞒我半生之人捆绑。
天色渐明,刚欲歇息,儿子陆枫晔疾步而来。
“母亲。”
我微诧,此时他应在国子监授课才是。
陆枫晔行至我面前,神色不豫:“母亲,您年事已高,岂能因父亲在边疆安置了旁人就闹和离?”
我心口一窒,直视他:“你早已知晓?”
陆枫晔目光微闪,旋即恢复冷凝,像极其父年少时。
“柳姨孤身一人,与父亲在边疆相守三十载,边疆将士人人称颂,我岂能不知?”
“瞒着您,是为您好。”
柳姨?称呼竟如此亲昵。
我只觉讽刺至极。这个幼时体弱,我日夜抱在怀中呵护的孩子,竟偏向外人。
大抵在他们父子眼中,外室不过无足轻重之小事。
我这老妪,实不该为此兴师动众。
我不再反驳,只忽然悔极生下他。
陆枫晔以为劝动了我,神色一松。
“母亲,家和万事兴。柳姨绝不会动摇您在府中地位,您莫再计较。”
“父亲今日难得在府,您去备些他爱吃的菜肴吧。”
我几乎失笑:“我这般年岁,你仍叫我下厨?何以不叫你妻室动手?”
陆枫晔皱眉,不以为然:“她携孩儿归省探亲。何况她是柳府嫡女,十指不沾阳春水,我岂能让她入庖厨?”
此话更令我寒心,不再多言,转身回房。
晌午时分,陆枫晔见我久不出院,只得命仆人备下一桌珍馐。
一家三口,终同席而坐。
往日陆哲远在,我总候他先动筷。
今日,我视若无睹,径自用餐。
陆哲远看我举止,未露不悦,斟酌片刻方开口:
“兰溪,此次回朝,我会带一人归来。”
我垂眸静默夹菜,他打量我神色,续道:“这些年间,你我分居两地,我身边不可能无女子相伴。你无法相伴在侧,我只得在边疆另安一室。”
他竟将缘由归咎于我,实在荒唐。
我淡淡应一声,不愿多言。
他忘了,他本可上交兵符,归来与我团聚。
他忘了,我本亦可驰骋沙场,却为他囿于庖厨之家。
陆哲远似未料我如此平静,神色略显不自然,仍硬着头皮道:
“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,我从未带人回府令你难堪。阿淑年事已高,边疆苦寒,我欲接她入府颐养天年……”
我再也听不下,搁下竹筷。
陆枫晔见状,忙接话:“父亲班师回朝与迎新姨入府,本是双喜。”
“府中多年来冷清寂寥,儿子巴不得人多热闹些。”
闻此言语,我对这拼却半条性命生下的孩子,失望透顶。
愚不可及!他竟自信其嫡子身份足可承袭将军府荣光?
或天真以为,能与异母兄弟和睦共处?
陆哲远却投以赞许目光,眼底浑浊之光微闪:“知我者,莫若我儿。”
陆枫晔受其鼓舞,细数那外室好处。
“柳姨与父亲同甘共苦,任劳任怨侍奉多年,如此贤良淑德,实为世间女子典范……”
她苦?莫非我轻松?
我出身高门,嫁入陆家,苦守这形同虚设的婚姻。
付出所有,未得夫君之心,未得体谅与善待。
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,亦如其父,待我薄情。
我望着陆枫晔,缓声道:“既然你觉得她千好万好,不如认她作母?”
陆枫晔面色骤变:“母亲,孩儿绝非此意……”
陆哲远亦显尴尬:“阿淑从未在意名分,你何须对孩儿说这等气话。”
陆枫晔神色稍缓:“是啊母亲,柳姨绝不会动摇您分毫,您永远是孩儿的母亲。”
我轻饮杯中枸杞茶,只觉他们父子一唱一和,荒唐至极。
“此乃陆将军府,你们决定便好。”
我不愿再为此废心,欲结束这场闹剧。
此时,陆哲远属下匆匆而来,附耳低语。
我隐约听闻“柳夫人”几字。
陆哲远神色微变,带歉意看我:“有紧急军务,需即刻返回边疆,这宴席便不用了。”
我未挽留,陆枫晔眼中却流露不舍:“父亲,我们多年未一同用膳了,您用完再走吧?”
陆哲远犹豫片刻,拍拍陆枫晔肩头,愧道:“待为父下月归来,往后日日皆可团圆。”
我静观父子情深,垂眸不语。
往后?陆哲远,你的往后,再无我。
陆哲远离去后,我未与陆枫晔多言,径直回桂苑。
日子流逝,我一点点清空过往。
年岁大了,总易回忆往昔。
想起成婚第一年,他赠我一匹小马驹。
我曾亲手为它梳洗喂食。
它早已老去,在陆哲远于边疆享天伦之乐时,我亲手将它埋葬。
我翻出他昔日家书,纸页泛黄,却被我悉心珍藏。
字迹遒劲有力,颜筋柳骨。
——“吾妻薛兰溪,离京一载,思念甚笃……”
——“边疆风沙漫天,念京甚,恨不能即刻伴你身旁。”
——“一切安好,勿念。”
曾支撑我独守空闺的字句,如今刺眼至极。
我将所有家书,一页页投入炉火。
又命仆人将一箱箱物件搬出变卖。
无人敢议,因那皆是我嫁妆购置。
直至除夕,方闻陆哲远班师回朝。
他入京即面圣,以战功求娶柳淑贞为平妻。
随后,他买下将军府旁宅邸,安顿柳淑贞。
扫雪仆人窃窃私语。
“听闻将军用夫人嫁妆银钱为那柳淑贞购宅,与将军竹苑仅一墙之隔。”
“为方便相见,将军特命打通墙壁,两府并作一宅。”
若在往日,我必心酸难耐。
如今,人已老,何须计较许多?
至于嫁妆,这些年将军府皆靠我嫁妆支撑,如今介意亦无意义。
我佯装未闻,向府门走去,迎面遇陆哲远。
他微怔,将手中一盒桂花糕递来:“给你。”
我示意嬷嬷接过,问他:“为何不让柳淑贞居于此府?”
提及心上人,他眉梢顿染温柔:“阿淑与你不同。她曾女扮男装,于行伍十年,是纵马驰骋的女子,不擅内宅周旋。”
“故安置她在邻府,一来她自在,二来也不碍你眼。”
不碍我眼?我心底冷笑。
陆哲远以为我尚在赌气,蹙眉握我手。
“兰溪,你我夫妻多年,往后我必不让你独守。”
“日后初一、十五我伴你,其余时光,需陪阿淑。”
“你早已习惯无我相伴,但她不同,你身为当家主母,需多体谅。”
他故作深情,令我几欲心梗。
这老翁何来自信?用我之银钱养外室子孙,购宅置地,反要我体谅?
“你心安便可。”
我去意已决,不愿多言。
晌午,冬日暖阳正盛。
我登马车,直往皇宫。
欲面见陛下夜君倾,求旨斩断此孽缘。
未嫁陆家前,我与夜君倾算得青梅竹马。
彼时他尚为九皇子,常出入世家,曾偷爬薛家高墙,予我送点心。
后我成婚,与之渐疏。
不知他可还记得我……
金鸾殿上,我见九龙宝座上的明黄身影。
夜君倾已近知命,仍专注批阅奏章,与年少时一般认真。
我跪拜朗声道:“老妇薛兰溪,叩见陛下。”
闻“薛兰溪”三字,他动作一顿。
放下奏折,默然端详我片刻。
“兰溪,三十年未见,你较朕所想更为年轻。”
我微感意外,忙俯身:“谢陛下谬赞。”
夜君倾赐座,目光复杂。
“陆将军携外室与子孙三代,共五十八人浩荡归京,以军功求娶平妻,朕知你受委屈……”
我摇首,将手中奏折呈上:“陛下,老妇非为此事而来。”
见那奏折,夜君倾一怔。
“朕曾闻你上过和离折子,被陆将军拦下。此次仍为和离?”
我一字一句道:“非是和离,是休夫。”
夜君倾长叹。
“你这般年岁休夫,日后何如?不若入宫,做朕贵妃?”
我心下一惊。
我欲离陆哲远,却非欲离火坑,再入另一深井。
陆哲远有一女,我已觉污秽。
陛下后宫佳丽三千……
不能直拒,只得婉转推却。
“陛下,老妇年事已高,入您后宫,恐不合体统……”
夜君倾眸光微动,看破我推拒之意,叹道:“不过想与你垂钓谈心罢了。你不愿,便作罢。”
幸而他未强求,爽快予我休夫圣旨,准我离去。
出宫那刻,我心倍感宽慰,似一身老骨顿轻许多。
正值除夕,因柳淑贞新入府,陆哲远特将团圆宴设于她院中。
孩子们都去了,但我以身体抱恙为由没去。
眼不见为净,也省得心烦。
隔壁的烟花爆竹声,还有孩童的嬉笑玩闹声响了半夜,我在自己的桂苑也整宿未眠。
翌日,陆哲远来找我了。
五十岁的陆哲远容颜已经老去,可眉眼还是记忆中的冷峻。
“将军来我这做什么?”
他咳嗽一声,似乎老脸害臊。
“今日初一。”
我愣了愣,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,他是在践行初一十五来我院子的承诺。
可我薛兰溪孤身过了大半辈子,又怎会稀罕他施舍的陪伴?
我打开抽屉,正要将皇帝给的休夫圣旨拿出来。
陆哲远的声音让我生生止住了动作。
“明日初二,女儿会回家省亲,你记得好好准备一下。”
女儿陆丽华去年嫁入东宫,做了太子妃。
初二回娘家,是一次隆重的省亲仪式。
陆哲远走到我身边,顿了一瞬才伸出布满厚茧的手搂住我的腰。
我身形一僵,下意识拂开他的手。
“今日我来了月事,将军去找柳氏吧。”
这话是骗他的,我三年前就绝经了。
可是陆哲远压根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。
“还能来月事,是好事,以后我们再生个孩子……”
陆哲远絮絮叨叨说着他曾给哪个孙子亲手雕刻了小木剑,又给哪个孙女做了小木马。
等日后我再给他生个儿子,他一定会亲手做一个摇床,每天守着孩子赏花养鱼颐养天年。
我听着他的憧憬,只觉得讽刺。
孙子都抱了的人,居然还想让我给他生儿子,简直厚颜无耻。
一整天,我都借口身子不适没有给陆哲远好脸色。
他一个人枯燥无味,也只能讪讪起身离开了。
我没有管他去找了谁,继续收拾着行囊,把自己带来的嫁妆剩余家底,全都做了清点。
正月初二,归宁日。
一袭华衣的陆丽华回了将军府。
一年未见,她看到我却是劈头盖脸的责备和埋怨。
“母亲,好端端的你怎么会闹着要和父亲和离?你若离开将军府,世人只会嘲笑我有个被扫地出门的娘亲……”
“我若丢了嫡女身份,日后做不了皇后怎么办?”
听着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谴责,我的心寒了一寸又一寸。
我废了半条命,才生下这个女儿。
她自幼虚弱,我日日亲自下厨,给她炖鱼汤熬燕窝。
我怕她在闺阁中无趣,偷偷在后院凿了一个暗门,对她溜出门之事假装不知。
我亲自教她拉弓,教她舞剑,告诉她。
“若有一日你身陷险境,琴棋书画救不了你,唯有刀枪在手,才是自保的真本领。”
幼时的陆丽华挥舞着小胳膊小腿,信誓旦旦的说:“娘亲!等阿华长大,以后天天保护您!”
昔日甜甜喊娘亲的小女孩早已不见,只剩眼前这个陌生又冰冷的太子妃。
我收敛满腔失望,平静开口。
“我为你们兄妹二人蹉跎了大半辈子,如今还要被你指着鼻子骂吗?”
陆丽华脸色微僵。
“太子的心不在我这,若无将军嫡女身份,他不会立我为后的。母亲,你要多为我考虑。”
我心中苦笑。
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,可我的这件,长大后就直接漏风了。
当初我和她说过一入宫门深似海,不要嫁入皇家,卷入宫斗。
可她非要入宫,还主动对太子献殷勤。
身为母亲我尊重她的选择,只希望她能幸福。
现在,我希望她也能尊重我的选择。
“阿华,我为你考虑了二十年,如今也该为自己考虑了。”
陆丽华神色涌上不悦。
“难怪这些年父宁愿在边疆陪柳姨,都不愿意回来陪你,若我的母亲是她就好了!”
说完,她用帕子擦着泛红的眼角转身离去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,久久没有收回。
或许是这些年堆积了太多失望,此刻心如止水。
没关系,阿华。
很快,你的母亲就会是她了。
陆丽华走后,我继续给小孙子编织着还没做好的虎头鞋。
空荡荡的桂苑,在冬日里显得冷冷清清。
就算屋中添置更多的炭火,依旧暖和不起来。
陆丽华浩浩荡荡回了娘家,又风风火火回了宫,连一顿饭都没留下来吃。
陆哲远大发雷霆,将一切过错归咎到我身上,怪我没亲自下厨给女儿做一顿好吃的。
“你一把年纪和我闹闹就行了,女儿难得回府一次,你怎么还要和她闹不愉快?”
我听了只觉可笑,多说一个字的心思也没有。
“以后不会了。”
我跟他们,早没必要有以后了。
我的温顺语气,让陆哲远一时泄了怒火。
他环顾四周,终于发现了异样:“怎么屋里空了那么多?显得死气沉沉。”
我将绣花针扎进虎头鞋,咬断丝线:“丢了些没用的东西,摆了三十年,我也看腻了。”
正如你陆哲远,我也腻了。
陆哲远忍不住指责我:“该省省,别那么败家,留点福气和财气给子孙们花。”
我将他眼底的不耐烦尽收眼底: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,不是吗?”
我的话让陆哲远有一瞬僵硬,他好像听出了我话里的弦外之音,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。
“说什么胡话。明天上午我带你去东街看棺材,以后我们就合葬在一块。”
顿了片刻,他浑浊眸色闪过一丝愧疚。
“不过是三人合棺,阿淑也要和我们俩一块。”
谁要和他们一起?
我拧了拧眉,脱口而出:“定二人合棺。”
我的反驳,让陆哲远以为我是不同意他与柳淑贞合葬。
“阿淑替你在边疆陪了我那么多年,还生了那么多孩子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你就不能满足她这个心愿吗?”
如果不是我早已死心,此刻怕是被这个男人的话气得半死。
“要么二人合棺,要么各埋各的。”
我也不愿过多解释,直接对陆哲远下了逐客令。
“冥顽不灵!”陆哲远神色骤沉,拂袖离去。
当天晚上,桂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不请自来的柳淑贞含笑坐下,虽然举手投足间有着岁月沉淀的端庄。
但眼角爬满的皱纹是不可遮掩的。
她虽比我大,但我没想过她这么显老。
但转念一想,她在边疆饱受风吹日晒,还不断消耗原气生孩子。
自然不可能如我般精神矍铄。
柳淑贞看着我,开门见山说出目的:“这三十年,你和阿远聚少离多,基本没太多感情。但我不一样,我们像寻常夫妻一样朝夕相处、相夫教子,军中人人都叫我一声夫人。”
“你可能不知道,三十多年前我与阿远狐妖情投意合,可陆家却不同意他娶我为妻。”
“最后是我劝他,他才接受与薛家的联姻,娶了你。”
我淡然的抿了一口人参茶,掀眸看她。
“所以你在边疆熬了大半辈子,从小三熬成老三,千里迢迢和陆哲远赶来京城,就是为了给我说你们这半生爱情故事?”
柳淑贞唇边笑意僵住,饱经风霜的脸多了一丝不自在。
半晌,才再度开口。
“阿远遗憾我没能嫁入陆府,特意让你儿子娶了我侄女柳今宜,才算解了心结。”
“薛兰溪,将军夫人的头衔是我让给你的,你儿子的姻缘也是我一线牵的。”
“我只想死后以陆柳氏的身份和阿远合棺,这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能满足我吗?”
我怔在了原地。
怪不得这些年无论我怎么善待儿媳柳今宜,她都一直对我不喜。
原来竟是因为她和柳淑贞有亲缘。
我看着柳淑贞眉眼间涌动的挑衅,脸色一如既往的平寂。
“为了做陆哲远见不得光的外室,你放弃自己的名和姓,更不惜三十年都不回柳家。”
“柳淑贞,值得吗?”
柳淑贞笑意不变,但布满茧子的手攥紧宽袖。
她答不上来。
我瞥了柳淑贞苍老的外貌一眼,忽然有些可怜她。
她和陆哲远同岁,却已年老珠黄,眼珠都泛着灰白。
我叹了一口气,收回视线:“我不要的婚姻和棺材,你想要就拿吧。”
柳淑贞脸色瞬间涨红。
“我不需要你施舍,因为这些本就是我该得的。”
她板着脸起身,狼狈离去。
柳淑贞走后,我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嬷嬷去买我娘家在真州的宅子。
并且雇佣下人洒扫庭院,好方便我余下的岁月闲云度日。
从青丝到白头,我一直都在将军府操持事务。
现在,我也该为自己考虑,颐养天年了。
陆哲远带着柳淑贞出府,浩浩荡荡地去东街买棺材了。
他们不在家,我也方便去库房清点家产。
寒风透过窗柩呼啸吹进,我神情平静的坐在椅子上一页一页翻账簿。
我要把自己当年的嫁妆原原本本的拿走。
其他的东西,我一概不要。
儿子和女儿也不要,他们都已被我养大成人,娶妻的娶妻,嫁人的嫁人。
连陆哲远也有了新生活。
可他们不知道。
迄今为止,将军府的大小支出都是用我带来的嫁妆填补的。
当年陆家之所以不同意陆哲远娶柳淑贞,就是因为将军府早已亏空,需要家底丰厚的我来填窟窿。
现在我要离开陆家,拿走自己的嫁妆钱,自是天经地义。
见我的随从搬走一箱又一箱的嫁妆,管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想拦又不敢拦。
“老夫人,这些东西您全拿走了,将军府怎么办啊?”
我一脸冷漠:“找你们新的当家主母去,让她想办法养家。”
管家神色焦灼:“老夫人,一日夫妻百日恩啊,您真的不管老爷了吗?”
我冷笑,陆哲远和柳淑贞的夫妻恩,比我多得去了!
我把写着“休书”二字的御赐圣旨甩给管家。
“我养了将军府一百三十五口人三十年,如今还要我养柳淑贞那家子,痴心妄想!”
“回去告诉你们将军,圣上已允我休夫,我不要他了!”
说完,我转身大步离开。
回到桂苑,我扫视住了三十年的屋子,让嬷嬷将属于我的东西收拾好。
人都说老了就一定要有个伴。
但现在我只想回故乡,回那个自幼生长的地方。
半生须臾,最后能让我踏实的地方只有自己土生土长的家乡。
清理好所有要带走的东西后。
我亲自拎着一桶油绕着院子浇了一圈又一圈,丢了一个火折子进去。
一簇微弱的火苗腾一下烧成火海,映亮了将军府的一片天。
嬷嬷一愣,却并未阻止。
在涛天的火光中,我转身离去。
既然要走,那就干净利落,连院子墙角的蜘蛛网都别放过!
尘归尘,土归土。
从今往后,将军府的桂苑再也不会有我生活过的痕迹,而他陆家也再与我无关!
黑烟滚滚,光与尘混合折射斑驳星光。
而我,也彻底离开这个困了我三十年的囚笼。
……
东街,棺材铺。
陆哲远一直让老板定制三人合葬的板材,柳淑贞却只盯着二人合棺的成品爱不释手。
他有些心烦意乱。
就算薛兰溪嘴上说着不愿三人合棺,但她一把年纪了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。
自己是一家之主,他把话说出口就是决定,而不是商量。
本以为柳淑贞会善解人意,懂他心中真正所想,没想到这女人也不懂味。
“新正月的看棺材太晦气,回去吧。”
陆哲远没等身后的女人,直接雷厉风行上了马车。
没想到刚到府门口,就见管家神色慌张的跑了出来,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栽了个大跟头。
“老爷,大事不好了!桂苑着火了!”
陆哲远神色一惊,立马从马车上跳下来:“夫人呢?”
管家颤颤巍巍的将圣旨递给陆哲远,面如死灰。
“夫人带走了库房所有的银钱,只给您留下这封休夫圣旨,已经出城了——”
“啪嗒——”
陆哲远手里的暖手炉嘭的掉到了地上。
他打开圣旨,刺目的字眼让他五雷轰顶。
“这不可能!”
可是,左下角那醒目的玉玺章印,却又无比真实。
那个女人,从一开始要和离,变成了……休夫!?
管家在一旁急得六神无主:“桂苑的火已经扑灭了,但是全都烧没了……”
“现在库房也拿不出钱去修建,老爷,以后将军府可怎办啊!”
管家的绝望念叨,全都没落入陆哲远耳中,他整个人还处于浑噩状态。
一旁的柳淑贞站了出来,拿出当家主母的风范。
“我和老爷从边疆带了些银两回来,你差人去妥善修缮,稳住府中人心。”
管家见陆哲远迟迟不说话,当务之急只能听从柳淑贞的安排,匆匆走了。
……
另一边,薛兰溪坐在马车上优哉游哉,一路往真州而去。
那里有她早就准备好的宅院,还有她的养老生活安排。
从十五岁嫁给陆哲远起,她就被困在了京城。
最开始陆哲远还未曾出征,那时到不觉烦闷,因为他在府邸的时候,经常会和她一起比划招式。
武将世家,自然欣赏习武之人。
陆母对她很好,不是那种气势凌人的京城贵妇,反而,对她温和有礼。
后来她才知道,原来将军府缺钱。
陆哲远的父亲在外征战为国捐躯,陆哲远的几个兄长全部战死沙场,只留下一堆妇孺和年少的陆哲远。
本就缺钱的将军府犹如雪上加霜。
她的到来,解了他们燃眉之困。
马车行了一段距离后,车夫停下车喂马。
薛兰溪在外边欣赏着绿意盎然的狗尾巴草,王嬷嬷调侃道:“在家稳坐高堂时老夫人总是闷闷不乐,一出来连路边的野草都稀罕得紧。”
薛兰溪抬眸看她,笑了笑。
她何止稀罕野草,她连野风都稀罕。
想着,她抢过一个护卫的马,利索地翻身上马,动作看得王嬷嬷眼皮一跳。
她慌忙上前:“主子,您这么大年纪了,被人看到……”
听着她语气里的担忧,薛兰溪微微一笑,打断道:“别管。”
她都在四十五岁和陆哲远离婚了,再离经叛道为老不尊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的。
王嬷嬷一愣,和随从们一起怔怔的看着她主子扬起马鞭,疾驰而去。
薛兰溪虽满头白发,却精神抖擞,眉清目明。
京城人人都夸赞她是个完美无瑕的妇人,勤俭持家,管家有道。
而今日随从们才明白,她原本是个肆意的人。
王嬷嬷摇了摇头,实在想不明白,为何老将军不喜欢自家夫人。
夜幕降临。
一行人到了真州,薛兰溪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太太骑在马上,引得百姓侧目,窃窃私语。
“那贵妇人是谁,看着好有钱,做她的面首也不错。”
下一瞬,一个穿着白色锦衣的男子拿着一捧粉色茉莉花拦在薛兰溪车马前。
“我昨日在寺庙算卦,说我今日能在西街遇见与我白头偕老的人。”
“今天见了你,我才知道什么是命中注定。”
薛兰溪愣了愣,王嬷嬷狠狠皱眉,拦在她身前:“哪里来的登徒子?”
“来人,把他押着送去官府。”
那男子闻言,神色一变,慌张地溜了。
薛兰溪表情有些奇怪。
现在外面的世道都这样了吗?变化还真是让她这个小老太觉得不习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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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因为儿时情分想纳她这个臣妻进宫她可以理解,可怎么走路上都有桃花。
薛兰溪叹了口气,重上了马车,拿出叆叇翻看着书。
现在的年头,唯有读书高。
连竹纸都因此在市井从三十年前的二十文一张变成了一百文一张。
只是一路往前走,薛兰溪没想到陆府竟然有人追了过来。
“老夫人,这是老将军差人送来的书信……”
薛兰溪猜测,定是责骂她闹脾气烧了宅院不告而别的书信。
她让王嬷嬷收下信笺,冷着脸赶走了陆府的人。
“甩了他们,别让那边的人追着走。”
一到真州宅院,薛兰溪就看见了管家携着下人们候在院门口。
管家满脸堆笑:“主子,院子里有人给您送了一份大礼。”
从天而降的雪花压在桃花院里尚未开放的桃树上,簌簌作响。
薛兰溪找到管家说的大礼,在看到那个巴掌大盒子的时候,神色诧然一瞬。
“这是……谁送的?”
她的疑问落地,打开盒子的时候却得到了答案。
里面是一张张铺子的书契,缝隙处盖上的红色官印象征着皇商的地位。
王嬷嬷犹豫问道:“主子,要收吗?”
薛兰溪摸不准皇帝的意思,但送上门的钱财不要白不要,她冷静的点了点头:“收下吧。”
随从们面面相觑。
薛兰溪的声音再次传来:“陆哲远送来的信呢?”
王嬷嬷敛了敛神,答道:“在老奴身上,除了这封信,老将军后来又让人传话……”
她嫌那话废话,不想说给主子听,也没来得及说给她听。
薛兰溪摆手:“但说无妨。”
王嬷嬷眼底闪过一抹嫌弃:“老将军说,您若是不在三日内回京,他就要把柳淑贞扶正。”
新买的几个丫鬟机灵,其中一个紫衣丫鬟献上计策。
“主子要给那柳淑贞一点颜色看看吗?奴婢们认识几个青楼妓子,可勾人了,保管把老将军迷得五迷四道,也叫柳淑贞尝尝丧夫般的生活。”
薛兰溪抿了一口枸杞茶,好笑道:“知道你们为我着想,可是柳氏罪不至此,甚至算得上一个可怜人。”
同为女人,她何必为难比她还大的老婆子。
敛了神,薛兰溪一脸平静的打开信笺。
上面熟悉的笔迹跃入她眼中。
——【你现在回来,本将军既往不咎。】
薛兰溪扯了扯嘴角,没有丝毫犹豫地将信笺扔进火炉。
顿时,火花四溅。
一股黑烟腾腾上升,遮住她眼底的漠然。
离了婚,日子还是要过的。
薛兰溪在真州的商铺无人敢为难,再加上她经营诺大的陆家多年,人脉积累盛广,小小真州几十间店铺她简直手拿把掐。
年轻的丫鬟们整天围在她身边拍马屁:“主子眼光独到,不仅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还有余力去给其他店铺传授经验,真是让人佩服。”
薛兰溪笑了笑,忍不住问:“你们真会说话,不像我……”
她的话戛然而止。
这些日子相处下来,众人多少了解了她的过往。
也知道她在说谁,陆家人。
丫鬟们不由都替她觉得不平。
薛兰溪也有些心涩,那家人明明是靠她养活的,却说她眼里只有钱,嫌她啰嗦事多,不如柳淑贞那样善解人意。
她不想回忆那些过往,摆了摆手:“今天的店铺巡逻就到这吧。”
她说完,转身正要离开绸缎铺子。
一个小厮打扮的仆人却匆匆跑到薛兰溪身前:“老夫人,老将军给您的信,特意吩咐奴才盯着您看完。”
薛兰溪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。
她面无表情的盯着仆人,那仆人被这锋利的眼神盯得把头垂得更低了。
“罢了。”
薛兰溪是个大度的人,也不好与一个下人计较,当面拆了信。
——【你一个老太婆,离了我谁还要你。】
薛兰溪攥紧了纸,而后将揉皱的纸张一点点抚平,转身走去绸缎铺子账台前拿了一只毛笔。
她此刻简直无语到了极点,想在纸上骂回去,却迟迟不知如何下笔。
机灵的丫鬟大胆道:“主子,让我来。”
薛兰溪一愣:“你来?好,你来。”
丫鬟紫霞接过她递来的毛笔,飞速的在纸上写——
“你头发已经和你父亲尸体上的蛆那么白了,那玩意和针一样细,硬起来和拇指一样短……怎么还那么自信?”
薛兰溪和随从们纷纷探头去看,震撼地久久无言。
把信笺递交回脸色苍白的仆人手里,薛兰溪就悠悠地往桃花院走去了。
她看得出写那封信的陆哲远是在生气。
他的自尊心一向很强,在他眼里,若是有人拂了他面子,还闹到皇帝跟前,他必定记恨上那人。
但是薛兰溪不理解,有什么好生气的?
她离开了,不是正合陆哲远的意吗?
他正好还可以续弦娶柳淑贞,再过两三年,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柳淑贞合葬了。
想到这,薛兰溪眼底涌上一丝怅然。
她子女不孝,丈夫不喜,以后她死了,谁来给她处理后事?
不知不觉,她将心底话说了出来。
一侧的王嬷嬷轻声道:“主子可以让陛下处理。”
薛兰溪没说可,也没说不可,只是叹了一口气:“王嬷嬷,我很久没见我母亲了,明日我们去给我母亲扫扫墓吧。”
至于身后事,她身子骨硬朗,倒也不用像柳淑贞和陆哲远那样着急。
王嬷嬷“诶”了一声,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回了府。
薛兰溪回到院子,简单沐浴洗漱一番,就回了主屋休息去了。
她为了让自己有家的感觉,特意把院子改成了三十年前的格局。
可是这一觉,她辗转反侧。
昏昏沉沉睡去后,她还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。
有幼时她和夜君倾的语笑喧哗。
有十五岁她初见陆哲远的红帐翻滚。
有三十岁她站在城墙上,眺望陆哲远骑马再度离去的酸楚。
纷杂的记忆不断闪现。
最后定格在陆哲远与柳淑贞一家子和和睦睦的画面,他深情款款看着她。
那眼神看得薛兰溪心底刺痛,顿时从梦中惊醒。
她揉了揉眉心,决定先搬离桃花院,再把院子里的格局重新修建一下。
但在这前,她还是要先去见见她的母亲。
正是一月,冬雪未融。
在真州西郊上,一座大坟伫立在百年桃花树下,石碑上写着“薛夫人之墓”。
薛兰溪缓缓跪下,神色既不落寞,也不伤感。
她整理了一下香炉里的香,将它们排好后淡淡一笑。
她看向大坟:“母亲,我和陆哲远分开了。”
“他不是个良人,只是我与他蹉跎了三十年,已经快要年老珠黄了,以后我下去的时候,您可千万别笑我。”
风吹过,一时间花枝摇晃,却无桃花落下,空中也只有白雪清冽的味道。
薛兰溪之所以选择离婚后回娘家真州老宅,很大一部分原因来源于她母亲。
她陪母亲回过两次外祖家,一次是五岁时,一次是十岁时。
五岁时,母亲一回娘家,就趴在棺材上无声地哽咽哭泣。
那时薛兰溪尚年幼,连死的人是她外祖父还是外祖母都弄不清,只会咬手……
而十岁时,薛兰溪才隐隐明白娘家是什么地方。
母亲抚摸着她头,眼眶泛红。
“你父亲和我吵架了,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,我咽不下这口气,你跟母亲回外祖家好不好,母亲只有你了。”
所以薛兰溪记住了,和夫君吵架要回娘家,咽不下气要回娘家。
娘家永远都是出嫁女的底气。
可是陆哲远他远在边疆,她连和他吵架的机会都没有。
三十年啊,薛兰溪早已没了年轻时的脾性,纵使她发现陆哲远养了外室,她也只会沉默寡言。
她爱过他,也恨过他。
而她对他的所有情感,也随着冬日的到来如同桃花香一样消散在了风中。
薛兰溪不知道陆哲远是怎么想的。
她无法揣摩一个三十年只回十次家男人的心思。
一个月间,她在真州的生活可谓是如鱼得水,除去经营店铺,她没事就去梨园听戏。
陆哲远却一反常态没有因为那封信大骂她。
静悄悄的,倒是有点像单方面与她冷战。
直至她京城好友来信,薛兰溪才得知陆哲远进了好几次皇宫,想要一道抓捕她薛兰溪的圣旨,理由是她挪走了将军府的家产。
圣上不仅没有管他,还当着众位朝臣的面斥责了他一顿。
至于骂得有多脏,倒是没有传出来。
与此同时,商铺的各位管事又来喜报:“上月售卖所得比往年翻一倍!”
薛兰溪看着账本上的三万二千七百两银子,喜笑颜开。
大手一挥,给底下每个人都赏了一个月薪水。
……
另一边。
被圣上斥责一顿的陆哲远冷静下来,他走在将军府,烦躁地问下人:“老夫人她还没有回来吗?”
下人颤巍巍摇头。
这个摇头和圣上斥责的画面叠加在一块,顿时让陆哲远想起那封咒骂信以及休书。
它们如同一个无形的巴掌猛然落在陆哲远脸上,让他心中又感到了无比的愤怒。
可是他很快又泄了火。
他还能收到薛兰溪的咒骂信,说明她不至于不理他。
这一刻,陆哲远莫名松了一口气。
但没走两步,他就撞上了神色凝重的管家:“将军,我们付不起修葺桂苑的工钱。”
陆哲远一愣,匪夷所思:“什么?”
“就一个被烧坏的小院子,能花多少钱,我偌大的将军府怎么会连这点钱都拿不出?”
将军府真这么穷?
他又想起圣上骂他,说他是个吃软饭的。
当时大臣看他的眼神充斥着不屑。
陆哲远在军营呆了多年,什么骂人话没有听过……
可破天荒的,他在百官面前解释了一句。
“我在边疆三十年用的可都是自己的俸禄。”
这句话说出去,能说会道的文臣把他阴阳怪气了好一顿。
“差点忘了,老将军可是在边疆安了个家啊。”
“用自己一人的俸禄,自然养不活两个家。”
陆哲远自然是一阵烦躁,却不得不捏着鼻子受这闷气。
下朝后,他转身就和好友说:“一群只会动笔杆子的废物,他们懂什么!我和阿淑可是真爱。”
好友皱着眉看他,欲言又止。
陆哲远声音清冷,透着浓浓的倦怠。
“若没有薛兰溪,我早三十年前就和心上人结为夫妻了,现在成了怨侣,该是我休了她才对。”
好友忍不住了:“你可真没良心,人家可是照顾了你陆府上下三十年,年轻时付出了那么多,又辛辛苦苦独自一人拉扯大两个孩子。”
……
回过神,陆哲远望着桂苑的方向,那些牵扯着薛兰溪的回忆又如走马灯在他的脑海掠过。
三十年的夫妻,薛兰溪守着诺大的陆家。
她怀上孕那年,家中让他子承父业,他离开京城远赴边疆驰骋沙场。
初上战场,他在军中是从小兵做起的,思念他担忧他的薛兰溪给他塞了很多银子,还特意去打点了关系,却从未和他抱怨过。
她只是挺着一个大肚子不停的忙忙碌碌,写信给他:“我和孩子等你回家。”
可是,他现在回家了,却等到了她的休夫书。
陆哲远打开那张休夫书,顿觉上面的字迹格外的刺眼。
他坐不住了,起身就要拿刀剑劈了这水火不侵的圣旨。
可是陆哲远找了一圈,也没在自己屋子内找到他最喜欢的那柄莫邪剑。
放哪了?
陆哲远皱起眉,却蓦然想起,那剑是薛兰溪送他的……
不会和桂苑里的摆设一样,被薛兰溪拿去卖了吧?
思及此,他的心骤沉,像是坠入了一片黑漆漆的崖底。
陆哲远不死心,在屋子里找了一个下午。
没有任何收获,他的心也随之渐渐空了一块,心情也淤堵住了。
一道“不找到那柄剑,誓不罢休”的念头蓦然冲上脑海。
陆哲远找来管家询问:“我的那柄莫邪剑,是不是被老夫人带走了?”
管家摇头:“老夫人走的时候,没带走竹院的任何东西。”
陆哲远眉头一蹙:“那就是还在院子里。”
不过他找不到而已。
这个念头一出,一股无力感渐渐涌上心头。
自己院子的东西,他却不清楚位置,传出去指不定又有多少人笑话他呢!
陆哲远又去问了陆枫晔,但儿子也不知道:“很重要吗?父亲,要不我帮你一块找。”
于是陆枫晔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。
可是他就算把竹苑翻了个底朝天,他们也没有找到那柄剑。
陆哲远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,他鬼使神差去了空荡荡的桂苑。
地面上全是大火烧过留下的灰烬,黑焦的梁木堆积了一地,走两步,脏灰就蹭上衣摆,让人忍不住去拍。
陆哲远在原地看了半响,最后慢腾腾地走到枯井边,往下看去。
他眯了眯眼,里面似乎有一团一团的东西,就是不知道是什么。
陆哲远想了想,旋即不紧不慢地脱去衣裳,拽着井绳下到井底。
等把东西拿上来的时候,他才发现是一包又一包的药膏贴!
他彻底气笑了,将它重重的摔在地上。
手腕上的旧伤在这个时候又找了上陆哲远,刺痛让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。
他忍不住紧攥着手腕,明明地面上就有药,他却不肯用,仿佛面子比他的身体还要重要。
接下来的日子,陆哲远再也没有在府中提过薛兰溪。
但即使他不愿意承认,他自己却无比清楚,他希望薛兰溪哭着回头恳求他的原谅。
……
另一边。
真州。
薛兰溪正在她家陶瓷店铺闲逛,管事的把她带去了瓷窑,让她亲眼见了一回御供黄瓷的烧制过程。
她也自己做了一个瓷瓶。
她曾经在皇宫赴宴的时候,看过这款黄瓷,很是心动,想要和陆哲远一起做一回。
当初提起的时候,陆哲远说他没有时间。
别的贵妇都用似笑非笑的神色看着薛兰溪,就连皇宫的贤妃都笑着打趣:“不过是一个瓷器。”
“薛兰溪,陆哲远将军的手是握剑的,不是做瓷器的。”
薛兰溪淡淡一笑。
当时不过是她一时兴起。
陆哲远好不容易回趟家,当然没有时间去做那些小事。
没想到如今,反倒圆了她的愿。
她想要制多少个瓷器都可以。
只要她迈出第一步,往后的路似乎都平坦无比。
下午回宅院时,薛兰溪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。
陆哲远来找她的时候,她一眼就发现了他憔悴了不少。
他今年虽然五十,但是好歹也是身强体健的大将军,怎么会一脸蜡黄,憔悴狼狈?
四目相对,好似又是半辈子。
薛兰溪率先冷静开口:“陆将军来此,有何贵干?”
陆哲远声音有些低哑:“兰溪啊,你前几年给我买的剑放在将军府哪个地方了?”
薛兰溪愣了愣:“哪柄?”
这三十年,她买过很多宝剑送给陆哲远。
她仰慕他保家卫国,意气风发的模样。
她希望他手握她赠送的宝剑砍下敌军的头颅,更希望他平安归来,与她能在白头之际一同看天边夕阳。
没想到在他五十岁这年,她就与他走不下去了。
陆哲远许久才道:“莫邪剑。”
顿了片刻,他眼神飘忽,就是不看薛兰溪。
“你能不能和我回将军府帮我找回来,至于你写信骂我的事,我就不计较了。”
薛兰溪淡然道:“在你竹院右厢房第三间衣柜最上层。”
陆哲远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记得那么清楚,视线落在她的身上。
他的院子一直是她在打理,那么多东西却记得一清二楚,可见用心程度。
“谢谢。”
薛兰溪淡淡的“嗯”了一声,说:“还有事吗?”
空气仿佛凝固,连同着陆哲远的心也闷了起来。
明明事情已经了结,可他却不想就这样回去。
他扯了个借口:“我还有好多东西都找不见了,那些都是很重要的,你要不回去给我整理一下吧。”
薛兰溪沉默一瞬,想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回京,眼底倏然划过一道冷意。
“你自己去找,我是你家的下人吗?”
她的冷漠,让陆哲远脸色一白。
心底也生出一丝埋怨。
三十年老夫老妻,她帮他个忙找个东西怎么了?什么下人不下人,怎么找个东西就是下人?
有必要那么矫情吗?
果然,她还是从前那个心高气傲的薛兰溪。
见陆哲远不说话,薛兰溪扯了扯嘴角:“以后你别来找我了,你让管家收拾一下屋子,再找不到东西,就去问他。”
这算是她对他最后的耐心。
陆哲远猛吸一口气,闭了闭眼,再睁开,眼底笼着深深的暗色。
“你如果七天内不回京,我就扶正柳淑贞!”
说完,他转身大步离开。
薛兰溪听着这熟悉的话,神色多了几分古怪。
王嬷嬷在此刻从身后走出,喃喃道:“老将军莫不是昏了头?之前也是,说您三日内不回去,他就扶正柳淑贞,但到了现在也没有扶正……”
“他不会是想要夫人回去吧?”
薛兰溪声音寡淡:“他确实想让我回去。”
王嬷嬷讶然:“啊?”
“老将军这是变了个性子?还是他终于到了得老年痴呆的年龄?”
薛兰溪哑然失笑:“他清醒的很,他爱柳淑贞是一码事,如果将军府有钱,他一定二话不说把柳淑贞扶正,可问题是,将军府没有钱啊。”
“所以他才给我留了那个位置,迟迟不让柳淑贞做主母。”
天下熙熙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皆为利往。
七日后,薛兰溪还是没听到陆哲远扶正柳淑贞的消息,不过他把将军府的管家之权给了她。
他们和和美美了一段时日,陆哲远经常携着柳淑贞在京城大小宴会出现。
陆枫晔和柳今宜对柳淑贞喜欢得不了,小孙子也喜欢柳淑贞的温婉,一口一个祖母亲昵喊着。
可好景不长。
柳淑贞常年生活在边疆,根本不会管家。
再说她老眼昏花,连账本都看得吃力。
这一下,将军府上上下下都乱了起来。
但陆哲远除了每日在外和老友喝酒比武什么也不干,回来就挑三拣说怎么饭菜没有以前好吃,下人怎么少了那么多。
“以前一餐十个菜,现在只能吃五个菜。以前每顿有五个肉,现在只有两个荤菜。”
“摆在一桌,我们都不知该抢两道菜中的哪一道。”
柳淑贞深深吸了一口气,才耐下和陆哲远吵一架的心。
她口吻倦怠:“家里库房已经空了,经不起挥霍。”
陆哲远自是不悦,最后选择出门去找老友混饭吃。
他的离去让柳淑贞沉默了一会,却还是硬弯着唇角:“大家继续吃吧。”
柳今宜舀一了勺鸡汤,闻着那吃了一个月的味道,她到底没憋住心底的火气。
“咋家就不可以换一个汤喝吗?我都恶心的想吐了。”
“还有,以前日日都有金丝燕窝吃,现在怎么都没了,厨子怎么做事的?”
一番话说的,众人大气都不敢出。
这哪里是怪厨子,这不是在点柳淑贞吗?
柳淑贞脸色难看,唇角扯出点笑。
“将军府没钱了,要不你管家?”
说着,她将库房与账房的钥匙都递给了柳今宜。
柳今宜眼神一亮,一把将钥匙从她手里夺过。
“我管就我管。”
此时,薛兰溪正在和王嬷嬷她们品尝着一桌真州特色美食。
丸子粽、虾肉混沌、酒蒸鸡、羊蹄笋、五辣醋蚶子、猪大骨清羹、山药汤……
正吃着饭,院门口却传来敲门声。
薛兰溪停下玉筷,看了紫霞一眼,示意她去开门。
来的居然是她的“好大儿”。
他来做什么?
心底虽然困惑,但薛兰溪面上神色却丝毫未变。
陆枫晔走过来,鼓起勇气道:“母亲,您跟我回去吧。”
“您不要父亲,总不能亲生的儿子也不要吧?”
薛兰溪一言不发,陆枫晔又自顾自地掀摆坐在了紫霞空出来的餐椅上,打量起来四周。
据说这个房子是他母亲娘家的。
倒不是什么破旧的老房子,是个大宅院。
雕梁画栋,一眼就能够看出摆设的奢华。
陆枫晔感慨道:“这个桃花院,倒是比儿子想象中大,该占地五十亩了吧?”
“母亲这边如此宽敞,既然您不愿意去繁华的京城,我们委屈些,来您这边住也是可以的。”
薛兰溪无语一瞬,正要说话。
紫霞却比她先一步,柳眉倒竖怒斥陆枫晔。
“少爷这说的是哪的话,您母亲不是柳淑贞吗?”
众人默默在心底夸她。
陆枫晔皱起眉头睨着紫霞:“哪来的奴才,一点礼数都不懂。”
他又看向薛兰溪:“这样的奴才,就该发卖去窑子里!”
闻言,薛兰溪将茶杯重重放下,声音里也多了几分不悦。
“陆枫晔,她是我的人,轮不到你做主。”
“这里也是我的院子,你若知趣点,就该现在离开,免得我让护卫把你丢出去,到时候丢光颜面的也是你!”
陆枫晔颇有些尴尬:“母亲,您就别和我置气了,从前是我不对,您还是和我回去吧。”
“再不回去,家都要散了。”
薛兰溪挑眉:“哦?”
她摆了摆手,拦住护卫要打晕陆枫晔的动作。
陆枫晔要说将军府的惨状,那她可要好好听听了!
原来是管家事情有了着落,可柳今宜却没了带孩子的时间。
孩子虽然有嬷嬷看顾,却不能一直只和下人们玩。
柳今宜放心不下孩子,陆枫晔就去找了柳淑贞:“母亲,您帮我们看看孩子吧。”
他相信贤良淑德的柳淑贞带出的孩子自然也是冰雪聪慧的,柳淑贞自是慈祥笑着应下。
可是事实很快就给了他们两个耳光,一人一个。
柳淑贞才照顾了一天不到,小孙子就丢了半条命。
那是中午,柳淑贞在睡午觉的时候,小孙子和柳淑贞的几个子孙发生了争吵。
小孩子精力旺盛,打起来也没轻没重。
孤身一人的小孙子自然是被群殴了。
幸好嬷嬷们赶到及时,拉开了小孩们。
柳今宜看着鼻青脸肿还在吐血的孩子,顿时急哭。
她闯进柳淑贞的屋子,把老人拽起:“你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好?要你有什么用!”
柳淑贞也没有想到会如此。
匆匆赶回家的陆哲远正好瞧见这一幕。
他当即把柳今宜推开,神色担忧的看向柳淑贞:“阿淑,你没事吧?”
这一推不得了,柳今宜趔趄了几步想要站稳,却还是摔倒在地。
柳淑贞摇了摇头,正要去扶柳今宜起来。
却见柳今宜脸色苍白的伏在地上发抖。
“你怎么了?”
众人连忙围过去,却发现她身下有一大滩血迹。
柳今宜流产了。
当晚她就表示,管家的事情,让他们另想办法。
她不离开陆家,已经是仁至义尽。
陆哲远也不是没有想过,让柳淑贞的子女们管家,但是他们都在边疆长大,压根就没有和京城贵人们打交道的经验。
于是他给儿媳带去了一堆礼物道歉,又让陆枫晔去劝柳今宜。
“父亲一时手重,这次的情况是意外,以后都不会再有了。”
柳今宜失望无比。
原本就是婆婆柳淑贞活了大半辈子,都不会管家,公公还只会埋怨,她一个人愿接受管家就很不错了。
偏偏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却因为这些琐事没了。
她很难不怨不憎不恨陆家。
当晚,柳今宜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。
陆枫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。
最后还是去找柳今宜:“要怎么说,你才会和我回去?”
柳今宜冷声道:“我不会和你回去,我也不会管家,你们自己看着办吧。”
陆枫晔皱眉。
“我母亲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,你知道我父亲不是故意的,他一把年纪了,你和他计较什么呢?”
“你不会管家,怎么就不可以去学?”
这些话犹如火上浇油,柳今宜声音都拔高了几个调:“那你去找你母亲啊!”
陆枫晔神色隐约闪过一丝不耐。
“将军府不可能一直由我母亲管家,以后总是要落在你手里的!”
柳今宜冷嗤:“说来说去,你不过是舍不下脸让你母亲回来。”
“但如今你们将军府这么穷,别说你母亲不想回,就连我也不想回!”
陆枫晔只觉她不可理喻,冷着脸拂袖离去。
“轰隆!”
一阵春雷划破夜空,陆枫晔在寅时的时候去了东宫。
他想找陆丽华商量一事,借钱。
可事实却并未如他所料顺利,他吃了一个闭门羹。
他当然不服,就要硬闯东宫。
一片不知何处飞来的树叶子,不偏不倚打在他手上,止住他强推宫门的动作。
陆枫晔迅速后退一步,才没受伤,即使如此,他看起来也狼狈了几分。
一道熟悉的女声从头上传来。
“大哥,我没有真要伤你意思,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。”
“我既嫁了人,又怎么可能拿东宫的钱填补娘家?”
陆枫晔仰头看坐在屋檐上的陆丽华,嘴角抽了抽。
他可算是知道太子为何不喜欢自己这个妹妹了。
顿了片刻,他正色道:“我来,是找你借钱,不是找东宫借钱……”
陆丽华开口打断他:“我一百两都不会给将军府。”
“一百两就一百两——”
陆枫晔应了一声,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。
“你真是我妹?”
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她,片刻才道:“你是在生谁的气,连一百两都不愿意给我?”
“自然是母亲的气。”
说起薛兰溪,陆丽华就来劲了,神色薄怒。
“她一点都没顾念到我的前路,真的休夫离婚,实在是太冷血了!”
“还有你和父亲,两个大男人,居然没能看住一个老婆子,真的是没有用。”
说完,她冷哼一声,飞下屋檐又回了东宫里面。
陆枫晔既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是真的有些任性,更气自己无能。
他粗略估量一番自己进东宫强妹妹钱财的可能性,他要是再练上个几年轻功,做那梁上飞贼无声偷钱不是问题。
但现在,他要是强闯进去,明日京城里就会有他的流言蜚语了。
——陆世子强闯东宫劫财被押进京衙,提三年大狱。
算了,好汉不吃眼前亏,陆枫晔讪讪地转身往将军府走。
没人管家,那就他管。
……
思绪渐渐回笼。
薛兰溪不知不觉喝了一盏人参茶,抬眼看他。
陆枫晔摸了摸鼻子:“但您知道的,儿子白天要在国子监上课,晚上才得空回将军府看账本,实在是……”
实在是差点熬了他半条命走!
他起的比鸡早,睡得比猫晚!
他也终于明白,累死累活管家,还要处理家庭纠纷的疲倦。
母亲一个人把他和妹妹养大,还要不停花银子接济边疆的父亲,却无人理解她。
“母亲,您能回来吗?”
薛兰溪自然是看到了他眼底的期待。
她握着茶杯的手指绷紧,阖了阖眼,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疲惫。
为什么孩子们就长不大呢?
她在他们这般年龄的时候——
管家之余。
她也是一边拿着厚厚的书册,低头一页一页的学习四书五经,好替陆枫晔检查他功课。
只是孩子长得很快,她来不及学那么多了,渐渐地,也就跟他们没了共同语言。
薛兰溪看着竹窗外下落的夕阳,轻声对儿子回道:“那里不是我的家,我不会回去了。”
“还有……你和柳今宜如果要学管家,得先学会看账本,这点可以向账房先生请教。”
“京城的人脉也是必要维护的,你去找你父亲身边的李嬷嬷,她知道很多高官的家事和喜好,请你们务必拿纸笔记下——”
她顿了顿,接着道:“而后让人去打听一下,是不是真的,毕竟李嬷嬷年纪大了,记错了也有可能……”
一字一句,算是她对这个儿子最后的温情。
陆枫晔眸色闪过一丝愧疚和感动。
似是知道父亲对不起他母亲,他清了清嗓子,放缓了语气。
“母亲,如果您还在气父亲养了个外室,我可以让人把柳姨赶回边疆或柳家。”
薛兰溪心底微微惊讶,他这是突然良心发现站她这边,还是假意讨好她。
可不管是哪一种,都该变不了她的心。
“不用了。”
“你以后别来找我了,我离开了将军府,不再是你母亲了,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。”
说完,她挥了挥手,几名护卫立即冲过来把陆枫晔丢出院子了。
在院门合上那一刹那。
薛兰溪清晰的看到了陆枫晔的惨白脸色,似乎不敢相信她会把自己儿子丢出门。
对自己养了几十年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,到底是让人忍不住难过。
薛兰溪已经记不清陆枫晔是从何时起,和她越来越远了。
他一出生,就得到了她与陆家所有的宠爱。
就连陆丽华都没有他得宠,陆哲远的母亲怕这个独苗苗重蹈将军府历代将军的覆辙,可谓是花费千金请了当世大儒给他传输理念。
那大儒说:“任何时候,都要以自己为重。”
陆哲远的母亲本意是想让陆枫晔以后上了战场,就不要一个劲的往前冲送死。
哪里想到,如今,陆枫晔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者。
他可以用最自然的口吻对她说着抱歉,而后把他曾经喜欢的柳淑贞赶出府邸去。
陆枫晔走后,薛兰溪也没了心情用膳。
她吩咐王嬷嬷她们自己吃,而后就走出了屋子,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散步。
正是春日。
大街上的摊贩叫卖声不断传入耳畔。
薛兰溪走在街上看鸡蛋,却听见有人在茶摊子上闲聊。
“听说了吗?京城那个陆老将军,七老八十了,还娶了一门美娇娘。”
“什么美娇娘,你记错了,是一个老太婆。”
“那老婆婆原本就是陆老将军年轻时喜欢的人,只是门不当户不对,所以才分开了。”
百姓闲聊间,也发现了不对的地方。
“柳淑贞既然比陆老将军大了三岁,那肯定是许过人家的啊!”
“陆老将军原本也是有原配的啊!”
“只有我心疼那侍奉公婆二十多年,一个人养大儿女的老将军原配吗……”
薛兰溪笑了笑。
她并不计较有没有人心疼她,毕竟,她年纪也大了,计较这些做什么。
刚嫁给陆哲远的时候,她不知道他那么放不下柳淑贞。
若是知道,她一定会早早放手的,也不至于蹉跎半辈子。
后来公公婆婆病了,人快不行了,中风瘫痪在床上。
薛兰溪那时是过得最艰难的时候,因为女儿突然抽风,非说要嫁给太子。
既然是嫁给太子,那就必须嫁妆足够丰厚。
她的嫁妆掏空一半,又为了给公公婆婆治病,她的嫁妆又空了很多。
薛兰溪照顾完这个,又照顾那个。
回到桂苑,一看冷冷清清的屋子,她脑中出现过无数次不如去死的念头。
她这样失败,活着还有什么意义?
伺候完小的伺候老的,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。
好不容易熬走了婆婆,儿子和儿媳生了孙子。
薛兰溪寻思着这也是一件喜事,随后吩咐下人给柳今宜送了许多绫罗绸缎……
她甚至摘下陆家祖传祖母绿玉镯,给柳今宜戴上。
“这是陆家传承了九代的玉镯,到你这就是第十代了。”
第十代,因该十全十美的。
柳今宜笑意盈盈谢过,转身却和下人小声嘀咕。
“送个这么土气的东西……”
薛兰溪自由习武,耳聪目明,听到那话了。
她不气,只是心中难免觉得不自在。
她觉得自己在费劲的讨好儿媳,可她却不领情。
但转念一想,小年轻就是这样,想说什么说什么,蠢笨直率一点也是常见的事。
薛兰溪顿时羡慕她们的肆意。
……
回过神,薛兰溪不知不觉走回了桃花院。
紫霞一看见她,就上前来搀扶。
薛兰溪像是不经意问:“听说柳今宜回娘家了?”
紫霞愣了愣,点头:“好像是。”
薛兰溪叹了一口气:“对比她,我可真是窝囊,在一个压抑冷漠,又消磨我的将军府蹉跎到了四十五岁。”
紫霞又是一愣。
“怎么会呢?主子那么勇敢,能因为向往自由逃出将军府,紫霞很是钦佩。”
薛兰溪摇头笑道: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她不是想自由,一把年纪了能要什么自由。
她不是热爱外面的世界,她也不是娘家了,毕竟她娘都死了。
只是她知道自己快死了,才想着逃出来的。
紫霞安慰了她一番,而后将真州最近发生的趣事说与薛兰溪听。
她都安静听着。
和年轻人待在一起,她总是很容易舒心。
真州的生意在四月到了低迷期,因为连日大雨,很少有人外出逛街。
薛兰溪早年落下的病根也在这个雨天复发,腿老是刺痛。
在找大夫医治了两日后,她带上了商队,决定去异国交易西贝货,离开阴雨绵绵的真州,顺便看看她年轻时没有见过的风景。
一路向南,朝云暮雨,薛山碧空万里。
这一路都有商队带着货品汇入她们的队伍,等到外邦时,商队已经长得让异国觉得她们带了一只军队过去。
风沙漫天,车队浩浩荡荡的行驶着,越走越远。
如果只是一家商队,或许他们会不敢。
但现在是千家商队,众人都很放松。
烈阳当空,一株一株绿色带刺的植物从沙漠中拔地而起。
见多识广的商人说:“这是仙巴掌。”
薛兰溪觉得稀奇,忍不住拔了一根两寸长的刺收藏。
除此之外,她还见到了如同神迹一般的蜃景。
她见到了黑色的人,她见到了很多大夏人接触不到的东西。
在她以往的认知里,就没有女人出远门的道理,更没有女人出国的事。
何况她还是个老女人。
在荒漠扎营后,众人纷纷将自己的骆驼拴在不知名树上。
紫霞走过来,递给薛兰溪一块饼和烤糊的羊肉串。
“主子,吃点东西吧。”
薛兰溪接过,因为连日的风沙让她的皮肤染上几分小麦色,目光却温柔的望向远方。
她一边吃着,后面就有几个胡商和商旅小声议论起来。
“那老妇人怎么敢从中原真州……来到这?一把年纪了不怕骨头散掉吗?”
“这你不知道了,她可不是普通人,将军府的那个……”
薛兰溪默默啃着饼,听着他们八卦。
胡商领悟:“弃妇?”
紫霞一下脸色冷了下来,就要过去大展口才,却被薛兰溪拦住了。
其他从真州来的商旅却七嘴八舌回起了他。
“这话你可真敢说,我都不敢听。”
“我可打听到了,那老妇人可是圣上的故人……”
其中一人一听,立马附和:“其实我早想说了!圣上还有意让那老女人进宫为妃……”
众人忽然咳嗽了起来。
那商人一愣,转头,就徒然看见薛兰溪站在他们面前,笑意浅浅。
“为妃?谁啊?”
周围几丝笑声此起彼伏。
商人脸上顿时涨红,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:“我,我……”
薛兰溪莞尔一笑:“我可不相信圣上要让你为妃。”
众人顿时放声大笑。
那商人破防脸红,当下就起身跑远。
这时众人才发觉,薛兰溪个头高挑,通身贵气逼人。
她五官明艳,富贵又养人,哪怕是在四十五岁的年龄,也让人觉得她不过三十而已。
若是再淡施粉黛,必定更好看。
商人们骤然就可以理解圣上想将她收入深宫,养在金屋玉殿的想法了!
金沙漫天,徒然传来一声惨叫。
众人心下一沉,转眼望去。
刚刚跑走的那商人陷入了沙石之中,正在呼救。
满目风沙之中,两道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向他,艰难的把他拉出来。
等拉完人,薛兰溪身上的衣服已经全粘上了沙子。
商人死里逃生,泪流满面地向二人道谢。
日照金海,众人也重新恢复了热闹的氛围。
众人笑着看薛兰溪:“想不到您如此高龄,还能有这样的身手和力气!”
薛兰溪也跟着笑:“多谢夸奖。”
在尚未出阁前,她也是舞刀弄枪的女子。
热爱一切轰轰烈烈的事情。
只是后来嫁给陆哲远,她连自己的自由都没有了,也渐渐地不那么爱耍枪了。
最后一段路,薛兰溪和众位商人又走了一个月。
他们在不知名国度交易,用茶叶与瓷器换得了许多珍宝,五彩六色的宝石,瓜果香料……
回程中,薛兰溪与众人又遇上了沙尘暴与尘卷风。
万幸他们找到了一个山洞躲藏。
等风停下,他们在无边黄沙中一步步前行。
“主子!”
紫霞又惊又喜:“到了!”
薛兰溪摘下面纱,抬头。
碧空如洗,巍峨城墙拔地而起,红色旗帜在空中招摇晃动。
“真州……”
薛兰溪回神,继续往前走:“紫霞,明明我七个月没有回来了,可却觉得不过是昨日的事。”
紫霞点头,又道:“真州的变化不大。”
可是地方的变化不大,有些人的态度却变了。
薛兰溪一回真州,管家就来禀告,陆哲远在七个月里给她寄了两百封信。
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同时,还觉得有几分可笑。
在他们过去的三十年里,陆哲远寄家书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如今不过离开他半年,他竟隔三差五就给她写信。
薛兰溪冷冷地盯着信,黑眸中闪过一丝愤怒。
手中的信,全是陆哲远一个劲的说家里哪里出了问题,他自己旧伤复发,但是找不到以往她给他调配的药膏。
还有陆枫晔在国子监和席尚书之子打起来了,他问她席尚书喜好是什么,好赔礼道歉。
这是把她当官员记事的笏板用了?
薛兰溪不想理会,勒令下人把信笺烧了,并且往后不许收陆哲远的信。
紫霞却阻拦起来:“主子,不如把信留下来,回头那柳淑贞过寿,再给她送过去做寿礼!”
紫霞正说得起劲,薛兰溪正想拒绝她。
徒然间,身后传来敲门声。
一开门,陆丽华神情晦涩地站在门口。
见到薛兰溪,她皱着的眉一下松开,像庙里的佛像一样似笑非笑。
“母亲,可算是让我等到您了。”
薛兰溪一愣,冷漠地问她:“你找我做什么?”
陆丽华沉默一会:“母亲,你黑了。”
薛兰溪不为所动:“别转移话题。”
陆丽华直言:“我来,是要带你回去。”
薛兰溪连名带姓的喊她:“陆丽华。”
“我上次就和你说过,请你尊重我的选择,休你父亲一事是圣上都同意了的,还请你不要再来干涉的我生活。”
紫霞瞧着陆丽华,在一旁小声嘟囔。
“有的人就是记不住话,脑袋两边长了一对摆设。”
陆丽华不怒反笑。
她侧过身,垂眸:“既然母亲不愿走,那我只好让人对母亲动手了。”
薛兰溪没有想到陆丽华不是乔装出行,而是大张旗鼓的带了一堆人来。
太子妃强行把她的母亲请上了金铜檐子,直接往京城而去。
紫霞他们自然是不依的,愤然的骑马跟在后面,太子妃带来的侍卫竟然也没有赶他们走。
街巷内,闲逛的百姓聚拢在边上,纷纷好奇地探头张望。
他们只能看见珠帘垂坠中隐约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与中年美妇。
“好气派!”
陆丽华闻言勾唇:“母亲可见到了,只有权势和地位才能让世人仰慕。”
薛兰溪瞥了她一眼,阖目养神。
她怕自己忍不住说教陆丽华,不可如此铺张。
毕竟是怀胎十月,亲自疼大的孩子。
一岁的阿华从不肯让别人抱,一抱就嗷嗷哭,可一旦被薛兰溪抱着,就会瞬间止住哭声。
连陆哲远的母亲都说:“好犟的孩子,认准了人。”
陆丽华一长大就格外的有主见。
“世人说女子一定要温柔贤淑,我偏不!”
“世人说东宫是龙潭虎穴,我偏要进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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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兰溪回过神,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。
陆丽华见状,冷着脸把熏香炉丢出了车辇。
薛兰溪一惊:“且慢——”
车外果然传来一声像是铜物与人相撞的闷响。
可等薛兰溪往外看去,却只见一个百姓手捧香炉,眼睛都看直了:“感谢太子妃的赏赐!”
“那香炉镶了金玉,是普通人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好物。”陆丽华幽幽的声音在车内响起。
薛兰溪倏地转头,皱眉:“那你也不能随意丢东西,砸死人怎么办?”
陆丽华神色不悦,下意识就想用太子妃身份拿乔。
但想到什么,她还是忍下了气:“知道了!”
薛兰溪叹了一口气,闭上了眼养神。
再度睁眼时,他们已经到了京城。
车辇停在了将军府门口。
一身紫色官服的陆哲远携着柳淑贞,还有陆枫晔站在将军府门口。
薛兰溪扫了一眼,只觉众人都憔悴了许多,尤其是陆哲远。
他眼下泛着黑,像是一夜未眠。
见到她,他大步走来,伸出手想扶她下车辇。
薛兰溪避开了,眼中闪过一丝冷意。
“是你让阿华把我绑回来的吗?”
陆哲远被她冷漠的眼神刺痛一瞬,抿唇道:“不是,但却是我默许的。”
“兰溪,将军府不能没有你,我也不能没有你。”
薛兰溪目沉如水,口吻平静。
“你在边疆没有我的那数十年不也过得很好吗?”
场面一瞬宁静下来。
不等陆哲远说些什么,陆枫晔就率先开口。
“母亲,既然回来了,就回府住下吧,儿子很想你。”
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薛兰溪怔住一刹那,她望向陆枫晔的脸,才看清那张和陆哲远相似的脸上青紫交错。
像是被人打了。
陆枫晔说完那句话,也不再说话,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她。
薛兰溪淡声问:“席尚书之子打的?”
陆枫晔眼睛一亮,而后又黯然地委屈点头:“正是,他污蔑父亲喜新厌旧……”
薛兰溪静静的听他讲,没有任何说法。
如果是从前,她一定会心疼不已,而后替他讨回公道。
可现在,她真的很想夸席尚书教子有方。
陆枫晔一个人说了很久,见薛兰溪没有任何反应,讪讪的住了嘴。
他其实自上国子监后就很少受委屈,也很少向薛兰溪撒娇。
薛兰溪不冷不热的态度,让他心底堵得慌。
可他又对她的漠视挑不出什么错来。
陆哲远面色也不自然,看向薛兰溪:“我们进去说话吧。”
将军府前已经聚起了不少想看戏的人。
薛兰溪站着没动。
陆哲远声音稍稍高了一些:“兰溪?”
薛兰溪的视线扫过陆哲远,落在一侧百姓的脸上。
“陆哲远,是你对不起我在先。”
“这三十年,你欺我瞒我,我却没有想过报复你,可你却贪婪自私,贪图我的财产。”
“若是你非要如此,我也不介意一把年纪进京府衙门一回。”
说完,她不顾众人各异的神色,转身就要走。
陆哲远却拽住了她的手,低三下气的开口。
“我不是要你的钱,我只是想让我们一家完完整整的在一起。”
家?
这个字落在薛兰溪心底,只激起一阵讽刺。
她转过身,冷静道:“我没有你们,会过得更好,不是吗?”
陆哲远神色一愣,眼底情绪起伏不断。
他说不出自己心底五味杂陈的感觉,可是他知道,薛兰溪说的是对的。
再看到薛兰溪风吹日晒的脸,陆哲远欲言又止。
“都是因为我们,气走了你……”
“你才在气候炎热的大漠躲了我们七个月。”
薛兰溪冷声道:“不是因为你们。”
陆哲远眼神却依旧怜悯地看她:“我知道。”
通常人这么盯着她讲话,都是打心底的不信她。
薛兰溪实在听着刺耳,深吸一口气:“你有过七个月的假吗?”
众人蓦地面色凝固。
尤其是陆哲远。
薛兰溪盯着他,淡声道:“别说七个月,你在朝为官,除了父丧母丧有沐休过超过七日的假期吗?七日不用考虑政务,七日游山玩水……”
“还有你柳淑贞,一年四季,除了生孩子就是在养孩子了吧?可有休一日假?!”
众人破防了:“别说了!”
柳淑贞眼眶发红,捏着帕子擦拭眼角:“为了将军……我自愿……”
她的声音发颤,后面那几个“不休息”死活无法从嗓子眼挤出来。
陆哲远合上了眼。
深深平复了好几刻,朝着薛兰溪道:“你就算有钱财傍身,若有朝一日,你老了呢?谁替你养老?”
薛兰溪冷静道:“我有仆人,我有友人。”
陆哲远又道:“可那些都没有你的儿女来的亲。”
这世道就是如此,若是老人身边无子女,死了都没有人发现。
薛兰溪静静地看着他:“有些不孝子女,怕是能在人病重的时候,往药里掺毒谋夺家产。”
她侧目,眼神如冷刃扎进陆枫晔和陆丽华心底。
陆家人没有再拦薛兰溪,只是集体脸上都没有带笑。
陆丽华意味深长地扫了柳淑贞一眼,而后也转身离开了陆家。
剩下的人默默进府,坐到正厅中,盯着一桌山珍海味发呆。
这一桌菜是他们特意去一品楼买的招牌菜,原本是为了庆祝薛兰溪回家的。
陆枫晔拿起筷子打破静谧的氛围。
“京城里有一道热菜叫炸虾丸,吃的时候不可心急,否则就会被烫到,但因其外酥内软,中间的虾肉又劲道,故而一道十两银,大家尝尝看。”
下人布完菜,陆哲远没有动筷。
柳淑贞怕陆枫晔尴尬,夹起一个虾丸吹凉后,就送进嘴里。
一咬,她的牙关处就传来刺痛。
柳淑贞皱起眉,只觉自己似乎在咬一块石头。
直至铁锈味弥漫舌尖,她用帕子捂住嘴一咳,竟是一块牙齿。
顿时间,柳淑贞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。
陆枫晔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中,神色复杂的看着她。
陆哲远倏然起身,只留下一句。
“明知自己年老了牙口,还要在这丢人……”
柳淑贞闻言,遍体生寒。
他这是开始嫌弃她年老色衰了吗?
……
黄昏申时。
薛兰溪从将军府回到自己在京城租的院子。
院子是个青瓦屋房,一街之隔就是京城最繁华的市集。
也是她住过最小的宅院,要是再小一点,估计连她的带来的随从都得去住客栈。
整套的新摆件早就被下人搬进了新家。
原本刚搬家,众人都要在门口迎接薛兰溪,并点上爆竹增添几分喜庆。
然而现在,院门一片静悄悄的。
薛兰溪站在正厅中,眸色平静地看着一声黑色锦衣的男子坐在檀木椅上,自斟自酌,仿佛他夜君倾才是这个家的主人。
“参加陛下。”
夜君倾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,淡声示意:“坐,自己家。”
薛兰溪眼中浮现一抹无奈,心道:原来他知道这是她家……
她不愿深究皇帝私闯民宅的任性,走到夜君倾右下方坐下。
“陛下可是有何要事?”
夜君倾放下茶盏,掀眸看她:“听说你被太子妃绑回京了,朕来看看要不要给你撑腰。”
薛兰溪沉默一瞬。
倒也用不上皇帝,将军府的家务事实在还没有到需要圣上出面的那一步。
夜君倾深深地看她:“其实陆丽华和你很像。”
薛兰溪一愣,笑了笑,语气温和又坚定:“我和她不像。”
夜君倾却不依不饶:“不,很像。”
“太子不喜欢强势的阿华,可阿华却非要嫁给他。”
“陆哲远不喜欢你,你却宁可推却我送过去的婚贴,也要嫁给他,你们母女两都痴情一片,就是眼神不大好。”
“不过也难怪,那孩子由你亲手带大,自然是染上了你的倔。”
这话说得如同犀利的冰锥,骤然扎进人心。
让薛兰溪有片刻的无法招架,可他话里的“推却我送过去的婚贴”却将她从难堪里生生拽了出来。
什么婚贴?
她怎么从来不知?
她母亲当年送来的婚贴中,可没有夜君倾的求娶……
薛兰溪心下惊愕,面上却不显。
晃神间,夜君倾起身:“后日是冬至,届时皇宫中会举办宴会。”
他看她一眼,声线平稳:“来不来,看你。”
薛兰溪也不犹豫:“去,怎么不去?”
她已经和陆哲远分开,不再是那个困于府中的老夫人,是薛兰溪。
既然有了空暇时间,那她就要把从前舍弃的自己全数找回来。
有宴会不去,不是她的性格。
夜君倾嘴角微翘。
薛兰溪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,陛下在笑什么?
再定睛一看时,那抹笑又不见了,夜君倾仍旧是那副古板端正的姿态,他没再说什么,大步往门口走去了。
候在一边的王嬷嬷长叹一声。
在她看来,夜君倾和陆哲远不一样。
如果是陆哲远,只会敷衍的甩下一张请柬,而后理所当然的吩咐薛兰溪去赴宴,不容置喙。
可夜君倾身为帝王,却把选择的机会留给薛兰溪。
“陛下不亏是陛下,格局就是大,对主子的态度也温和……”
她正感慨间,耳畔传来薛兰溪的声音。
“王嬷嬷,你是我从薛家带出来的老人了,可知晓陛下曾给我送过婚贴一事?”
王嬷嬷颦眉沉思片刻:“未曾。”
薛兰溪也没有纠结此时,挥手让众人下去做事了。
去了一趟外邦后,她总觉自己有些疲倦,于是干脆坐在榻边,一件件的折叠着衣服。
这些衣服,都是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。
也是自己买的。
陆哲远只在她年轻时,给她买过一件新衣,那之后,便再未添新衣。
不过现在离也离了,她也不再计较这些。
折完衣服,薛兰溪靠在衣服上,沉沉睡去。
大抵是因为白日见了陆哲远,她梦见了刚嫁给陆哲远那会。
良辰吉日,囍红的龙凤烛摇晃在室内。
薛兰溪撑不住头顶上的凤光霞披,最后还是咬牙没有取下,而是选择了躺平在榻上。
这样就不会累着脖子了!
只是锦被太过柔软,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。
陆哲远给她盖上被子时,她醒了。
空气中还多了一丝烤鸡香,馋的人咽口水。
薛兰溪眼神闪烁:“将军……”
陆哲远既没有穿冰冷冷的甲胄,也没有穿喜色的红衣,只穿一件里衣。
白色冲淡了他神色中的肃杀之气,隐隐显露谪仙的不染纤尘。
“我给你带了烤鸡。”
薛兰溪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金黄焦香的烤鸡上。
也因此忽略了陆哲远眼底的平静无波,一点都不像看妻子,倒像是看同僚。
而他送吃的,也不过是公事公办。
……
薛兰溪再睁眼,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。
窗外的天色已晦暗。
王嬷嬷坐在床榻边守着她,见她醒了,喂叹。
“主子累了,这才睡那么沉。”
薛兰溪缓缓坐起身,笑道:“我本还想在京城逛逛,但刚刚一挨床,眼睛边睁不开了。”
“嬷嬷,我梦见从前了,是我嫁给陆哲远那日,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,否则我一定不嫁他。”
王嬷嬷顿了顿才道:“若老将军没有在外养妾室,倒真的是个良人。”
一个长相俊美,身材高大的武将嫡子,怎么不算良人
薛兰溪沉默了几秒,看着她。
“嬷嬷,你今日怎么替陆哲远说起了话?”
王嬷嬷双手紧握在一起,神色似有忐忑。
“今日主子问老奴的婚贴一事,老奴在下午闲暇时,去询问了当年在薛家做过事的管家……”
那管家年事已高,拿了薛家给的养老钱后,就出了府,来了京城居住。
薛兰溪不解她的意思。
王嬷嬷攥了攥手心,接着说:“您母亲当年替你瞒下了陛下送来的婚贴!”
薛兰溪一怔。
王嬷嬷急忙道:“其实薛夫人也是为您好,她并不希望拿女儿的婚事攀附权贵,只希望您的夫君可与您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……”
也是在薛夫人挑选女儿夫婿的时候,陆家找上了门。
陆家说他家的儿郎愿意只娶薛兰溪一人。
薛夫人本不愿答应。
可那陆夫人又道:“不若我们两家去请陛下赐婚,金赐良缘,也好叫薛夫人放心。”
薛夫人一合计。
陆家是武将世家,陆哲远往后都是要上战场的,薛兰溪若是嫁过去,也省下伺候夫君这一门事。
最主要的是,薛兰溪能把整个将军府捏在手里,掌管将军府在京城的生意。
她可以不用和妾室争夺夫君的宠爱,便可享尽一生富贵。
若是入了皇家,那是绝不可能如此的。
……
薛兰溪微微垂眸,摩挲着手腕上的鎏金玛瑙手串:“只是可惜,母亲想不到,陆家清苦。”
她那些丰厚的陪嫁,也都大半都拿去补贴了陆家。
那陆哲远还拿她这些年挣来的钱,去养外室。
三日的光阴转瞬即过,陆哲远期间来找过她,却都被人拦在院外。
日头正好,薛兰溪出了院,上了马车就往皇宫而去。
一路上,车外摊贩喧嚣声不断:“今日冬至,有甜口的汤圆和肉馅的饺子卖,只要十文……”
进了皇宫,薛兰溪才发现已经有许多官宦人家都到了。
几位认识她的贵妇人笑着凑到她身边攀谈。
东扯西扯,最后扯到了柳淑贞的身上。
“我听说下人打探,柳淑贞前些日子老是派人去医馆和脂粉铺,她年纪都那么大了,不会还想着打扮吧……”
“她不是想打扮,是想遮脸上的皱纹!据说她年老色衰,老将军已经开始嫌弃她了。”
薛兰溪静静的听着她们闲聊,心底是半分意外也无。
入夜,斜影渐长。
众人也闲聊着进了庆殿。
薛兰溪随意挑了一个位置,对面着紫色官服的陆哲远似有感应,抬头与她相望。
“陛下驾到!”
一道尖锐细柔的声音响起。
薛兰溪恭顺的与众人一同起身行礼。
夜君倾走过,在她面前顿了顿,又继续抬步走上首位。
在他说完一堆场面话后,众人才得以回座。
鼓乐齐鸣,宫女们端着瓜果鱼贯而入。
薛兰溪才饮了一口梅子酒,就微微蹙了蹙眉。
夜君倾目光恰好扫到她,笑了笑:“可是酒有什么问题?”
薛兰溪不好明说这酒又酸涩又苦,皇宫宴会选它真的是失策,只回道:“是兰溪不善饮酒。”
夜君倾盯着她,温声道:“这酒是你老家的梅子酿成的,虽然苦涩,但尝尝也无妨。”
他说完,又去与旁的官员闲聊。
薛兰溪微笑着接着品尝美食。
而另一边,陆哲远死死的盯着他们俩人,脸色一会铁青又一会惨白。
仅仅是两句话,他就可以断定他们两人是旧识!
想通这一点,陆哲远心底犹如惊涛骇浪翻涌,一股凉意直窜到了天灵盖。
他忽然明白圣上为何允诺薛兰溪的休夫旨意,原来他们之间竟早就有私情!
一旁的官员不明所以:“老将军,我方才唤了你好几声,你怎么都不应?”
陆哲远咬着牙冷笑:“在看一出好戏。”
官员更懵了,左右看了看,也没看到什么。
倒是瞥见了陆哲远的前妻离席,而后陛下也说要出去透透风。
等他转过头,却见陆哲远的位置也空了,人已经到了门口。
……
陆哲远跟到后花园的时候,只见夜君倾负手而立在湖边,薛兰溪在湖畔洗手。
两人做了什么?
陆哲远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,而后又很快被理智冲去。
七老八十了,能做什么?
二人的谈话声也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边。
夜君倾问:“你是想把钱留给你那心里有人的前夫,还是更喜欢那位的孩子?”
薛兰溪淡声道:“都不留。”
“我花在他们陆家身上的银钱,比花在自己身上还多,公婆与孩子也就算了,其他人,凭什么也要我来供养?”
“我对他们已经忍到了极限,若是他们还来找我,我有必要想想买凶杀人了。”
夜君倾笑了笑:“这才是我认识的薛兰溪。”
陆哲远藏在假山后紧盯着他们。
此刻,宴会上的关怀,夜君倾熟稔的话语,以及薛兰溪感与将军府为敌的勇气,都在他的脑海中连成了一线。
他脚不受控制的走了出去,拽住薛兰溪:“你离开将军府,是不是为了入皇宫?”
夜君倾脸色稍沉,正要喊人把陆哲远拖下去。
薛兰溪直视着陆哲远。
脑海中,关于他的一幕幕浮现。
有她初嫁他的欢喜,以及他及时在她饥肠辘辘时送的一碟烤鸡。
有她为了理清账本,趴在桌上睡着,他给她披上斗篷,遮挡窗外吹来的寒风。
有像是一堵天堑一样横在他们二人中间的柳淑贞。
回过神,薛兰溪给出答案,“不,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。”
“你是在战场上的常胜将军,百姓敬你爱你,但我觉得……你让我觉得寒心。”
无力感从心底升起,陆哲远紧盯着她。
他很想问,如果他没有纳柳淑贞,他们是否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。
可那话终究是没有问出口,夜君倾的话已经闯入他的耳畔:“老将军还不放手?”
陆哲远怔怔松开了薛兰溪的手,拱手行礼:“恕臣无礼,臣醉了,先行告退。”
夜君倾深深的盯着他离去的背影,意有所指。
“这老家伙贼心不死。”
薛兰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我们也都是老家伙了。”
夜君倾再度提了那个进宫的话题。
薛兰溪拒绝了:“入了将军府做高门勋贵的主母,这样的火坑,我也和众多贵女一样抢着跳了下去。”
“而现在才知,情爱如同刮骨尖刀,若男子独宠女子,那女子周身必定如同虎狼环伺,若男子半点欢喜都不留,那女子便如蝼蚁命贱。”
听着她有理有条的一通分析,夜君倾心底顿觉五味杂陈。
他看着无依无靠的薛兰溪,在心底怜她的遭遇,悯她的真心,敬她的坚韧,重她的选择。
“那朕对你不冷不热不就好了?”
薛兰溪轻提嘴角:“陛下想的美好,可男女之情,喜欢便是温柔赤热,不喜欢便是冷漠。”
“而且我现在这把年纪了,陛下看久了,也会生厌的。”
她是真心不想进宫。
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入了皇宫,她会幸福,别到时候卷入皇宫斗争,老脸丢尽,那得多可笑。
在皇宫外,至少她天高任鸟飞。
陆哲远重脸面,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对她怎么样。
宫宴散去,薛兰溪也回了自己院子。
王嬷嬷和紫霞二人包了一桌的饺子,就等着她回。
薛兰溪很给面子的尝了一个,一下就咬到了一枚铜钱。
紫霞笑道:“铜钱闪闪,财富满满,幸福安康。”
听着她的吉祥话,薛兰溪也笑着赏了些银钱。
众人手捧着钱,欢欢喜喜的走了。
翌日的时候,薛兰溪就听说陆哲远病了,他大半夜一个人出门喝酒,昏倒在回府的路上。
幸好陆枫晔察觉不对,及时带随从出门找人,又将人搀扶回家,急忙请了大夫。
然而大夫看过后,连连叹气摇头。
“老将军本来身体就有旧疾,今日大喜大悲,又喝了酒,受了风寒……”
“如今他高热不退,只怕很难熬过这凶险的病势。”
陆枫晔不由呆住。
他没想到看起来一向康健的父亲竟然会倒下,下意识想找……
找谁呢?
陆枫晔怔了怔,才发觉偌大的将军府竟没了主事人。
他先去找了柳淑贞,让她先照顾着父亲,而后又亲自去皇宫里向陛下请旨要太医。
做完这些,他回到了竹苑。
陆哲远躺在病榻上,仍旧昏迷不醒。
柳淑贞在一旁抹泪:“怎么好好的,人就病了呢……”
太医扎完金针后,陆哲远猛然咳嗽了起来,闭着眼咳出了一口血。
众人大惊,却听他喃喃唤道:“兰溪……”
闻言,柳淑贞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。
她的心在此刻仿佛被撕裂开来,苦涩掺着刀子又将裂开的心脏一块块切碎。
“看来将军很快就要醒了,照顾了一夜,我先回去了……”她捂着心口,颤巍巍由人扶着起身,往外走去。
陆枫晔转头看着照顾父亲一宿的柳淑贞,眼底没有感激,只有冷漠。
如果不是柳淑贞的存在,他父亲和母亲便也不会离心,父亲也不会到今天这样。
隔阂一旦存在,就会越扩越深。
等到了中午时,陆枫晔正要照常去用午膳,一进正厅,就见红漆桌面上摆满菜肴,却都是素菜。
他当即皱起了眉,不耐烦问:“怎么一道肉菜都没了?”
“府邸没有钱了,需节约用度。”柳淑贞也沉着脸,陆枫晔眼高于顶,极其挑剔,如果是她生的儿子,她早就拿尺板揍了。
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,忽然一个下人神色惊慌的赶来。
“不好了!老将军方才的病情加重了,浑噩间一直在吐血!”
入夜,将军府灯火通明。
陆枫晔找了太医为陆哲远扎针,焦急地在回廊上等着。
好在没过一个时辰,陆哲远的情况就稳定下来了,只是太医这次的神色凝重:“将军的病情反反复复,不知何时又会……还请世子早日做好准备。”
如遭雷击,陆枫晔沉默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。
直至垂在身侧的手指狠狠攥进手心,刺痛传来,他才回过神,蓦然转身去找那个一直想找却不敢找的人。
月挂窗弦。
薛兰溪皱着眉看着半夜来找她的儿子,眼底闪过一丝冷意:“我想,我可以报官了。”
朝廷律法,大半夜私闯名宅,是重罪。
若是再摔毁些东西,那可是死罪。
陆枫晔听着她威胁的话,心底泛起苦涩。
什么时候,母亲对他这么疏离了?
是他在父亲回府后,夸赞柳淑贞开始……
陆枫晔如丧考妣,扯了扯苍白的唇:“母亲,您就去看看父亲吧。”
他一向注意贵公子形象,出门都要在头上簪花,此时却穿着无比凌乱,连脚上两只靴子颜色不对都未曾发现。
这是急昏头了。
如果是从前,薛兰溪一定会数落他,而后再亲自给他搭配衣物。
可现在,薛兰溪只想着他什么时候离开。
陆枫晔看着她,眼眶渐渐泛红。
“我不是要您的钱,只是想让您去见见父亲,他毕竟快不行了,好歹曾经是您的枕边人,可怜可怜他吧。”
薛兰溪沉默着,她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快肉,心底动摇起来。
紫霞在一旁嘀咕:“关我们主人什么事,他现在枕边人不是那贤良淑德的柳淑贞嘛。”
当初既然做出了选择,就不要后悔。
现在落到这个地步,也只能怪他自己。
若有可能,紫霞真想不管不顾提着夜壶,倒在这不要脸的陆枫晔头上,发泄一通心底的恶气。
外加请一对吹喜乐的,敲锣打鼓从将军府门口走过。
这句话落在薛兰溪耳畔,让她如同醍醐灌顶般猛然清醒过来。
她冷静的回陆枫晔:“曾经,你父亲在外,我孑然一人在家照顾你和你妹妹。”
“然而与你父亲分离,却成了他养外室的理由。”
“对你们的严苛,也成了你们厌倦我的理由。”
“可明明,你们才是得利者,为什么要我来可怜?”
一字一句,像绵密的针落在陆枫晔的心里,刺得发痛。
陆枫晔的脸上血色尽失,微张着唇,却一句话都无法反驳。
他此刻心底涌现无尽的痛苦与愧疚。
懊悔像是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席卷了他,将他扯入海底万丈深渊,不得呼吸。
“母亲,我只是……太想得到父亲认可了,您从前一直给我们讲父亲是个守家卫国的大英雄,我以为,我帮着父亲,他就会喜欢我,多看我几眼……”
“现在,我才发现,我为了得到那些,伤害了您。”
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完这些。
薛兰溪平静的看着他,最后还是答应了他:“今天太晚了,你回去吧,我明日再去拜访将军府。”
陆枫晔一怔,旋即连连点头说好,而后转身离去。
薛兰溪转身往厨房里走去,她还没用晚膳,方才光顾着和陆枫晔闲聊了,肚子饿了都没有察觉。
不过紫霞很机灵,一看她往厨房里走,立刻就明白了。
她连忙询问薛兰溪想吃什么,又推荐起了菜式,还说今日王嬷嬷出门买了黄酒。
“那黄酒花果香浓郁,不似白酒烈,也不似米酒糯,却很适合和大闸蟹一块吃呢。”
薛兰溪毫不犹豫同意了。
今日是个大好日子,她喝点小酒庆祝一下也无妨。
没过一会,王嬷嬷便从厨房端出了一盘卖相极佳的大闸蟹和一壶酒。
紫霞坐在一旁,细细的拆解蟹身,随后递给薛兰溪。
薛兰溪笑着接过小瓷碟,便拿起玉著,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。
一口咬下去,满口鲜甜肉香,再仔细回味,让人仿佛置身于阳光下的海边。
薛兰溪很快解决完一个,看了看盘子里还剩两个,就吩咐王嬷嬷和紫霞两人将它解决完,一个人霸占着酒壶独酌。
紫霞垂涎的眼神始终黏在酒壶身上,薛兰溪好笑的给她也倒了一杯。
“想喝就和我说,我又不会不给。”
“只不过你年纪小,少喝些。”
紫霞连连点头,尝了一口,一丝辣味夹杂着果甜在舌尖炸开。
薛兰溪又给王嬷嬷倒了一杯。
王嬷嬷喝了一杯,嘀咕道:“这酒度数不高,那老板还吹嘘,说老将军就是喝他这个酒醉倒在街头的……”
她买这家的酒,就是因为它差点要走了陆哲远的命。
这不巧了。
陆哲远的丧酒,那对她们主子而言,就是喜酒,买来庆祝再合适不过!
翌日。
薛兰溪睡到了下午,才往将军府走去。
一路上,薛兰溪都在听百姓窃窃私语了。
他们在说陆哲远挪动前妻嫁妆之事,言语间,尽是唾弃。
与此同时,薛兰溪也意识到,现在的陆哲远早已不是当年的陆哲远。
他不再是百姓口中的威武常胜将军,而是一个喜新厌旧嗜酒的老家伙。
竹院。
一进门,薛兰溪便看见了躺在病榻上的陆哲远,他脸色苍白,眼角全是枯树般的皱纹。
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,陛下也在。
见到她来,陛下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,用口型道。
“看来,你还是关心他的。”
“别污蔑我的名声。”薛兰溪用口型回他,快步走去,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。
陆哲远的目光从夜君倾身上离开,落在她的身上,问道:“你们在一起了吗?”
问完这句,他闭了闭眼,哑声道:“是为了报复我吗?”
听着这拈酸吃醋的话,薛兰溪本以为她会有些感慨,亦或是心底怒火腾起。
可事到如今,只有心平气定。
薛兰溪神色漠然地看着陆哲远:“我为什么要拿自己报复你?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。”
陆哲远嘴角泛起一丝笑容,苦涩又带着自嘲。
“是啊……我怎么比得过某些人重要。”
薛兰溪飞速的抬眸看了一眼夜君倾,他正在负手逡巡屋内摆设,似是没有听见这句话。
她转回头,皱眉看着陆哲远。
“别在这故作深情了。”
“你是什么样的人,非要我说透吗?”
“三十年前你不敢和陆家斗争娶自己最爱的姑娘,三十年后你不舍能带给你富贵舒心的旧妻。可这中间的整整三十年,委屈的都只有我和柳淑贞。”
这话宛如一把刀子,划在了陆哲远的脸上,火辣辣的生疼。
他一下子就从那些儿女情长中脱了出来,神色难堪,连声音都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涩然。
“兰溪,我是年纪大了,可并不代表我对你不是真爱。”
“很可惜,我错过了你整整三十年,直至失去你后才知道……自己的心。”
“我那日醉酒,就在想,若是我没有把柳淑贞接进府邸,你会不会不离开。”
听着他话语里透出的浓浓悔意,薛兰溪心里没有一丝波动。
“不会。”
陆哲远一怔,脸上露出苦笑,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不是吗?
毕竟当初他回京,就是为了拦下她上书的和离圣旨。
他正欲询问她。
下一瞬,薛兰溪缓缓开口:“陆哲远,我是在十月初七,你五十岁大寿那日发现柳淑贞的存在的。”
“我当时气昏了头,还在你门口晕了过去,醒来的时候早已天黑。”
陆哲远攥紧了被子,脸色苍白。
薛兰溪补充道:“在这期间,你都没有发现我。”
“可见你心底是没有我的,若是有,哪怕你只是潜人送个信,只要小厮一出门,必定能发现躺在地上的我。”
但没有就是没有。
正如,破镜无法重圆。
她不会蒙蔽自己的眼睛,大度的原谅陆哲远,装作看不见他们之间发生的龌龊事。
听她讲完,陆哲远心脏隐隐抽痛。
他从没想过他们之间早就在他生辰那日就有了裂痕,也没想过薛兰溪曾经在那个院外晕了过去。
他们这样的老人,若是晕倒在了街上,那是有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的。
薛兰溪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中所想,眼神透着陌生的疏离。
“我们之间感情的破碎,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养外室,一部分是因为你离京赴职。”
“但更多的,是因为你没把我放在心上。”
“陆哲远,你知道吗?我不能吃桂花糕。”
这样一句没头脑的话,却让陆哲远身子猝地一僵。
记忆渐渐在脑海中浮现。
去年,他带回柳淑贞,因为觉得有些对不住薛兰溪,于是在街道上随手给她买了桂花糕。
可他没有想到,薛兰溪居然不能吃桂花糕!
顿时间,沉重的悔意从陆哲远心底爬出,蔓延上全身。
他连忙慌乱去拽薛兰溪的手,却被她避开,手下猛然一空。
薛兰溪冷漠的看着他。
陆哲远望进她的眼底:“如果我把从前你在将军府用掉的嫁妆全部还给你,你对我会有一丝的原谅吗?”
“在说什么疯话!”薛兰溪清醒无比,用可笑的眼神看向他,“这本就是你该还的!”
她不向他要,是因为她大度!
陆哲远沉默一瞬,声音沙哑:“是啊……”
薛兰溪不想再理会他,转身向陛下行了一礼,就往门口走去了。
正走到门槛,陆哲远那带着一点试探的话闯入薛兰溪耳畔。
“兰溪……听说你去外邦游玩了一遭,若有机会,我真希望也能走一遭你走过的路。”
薛兰溪嗤笑一声,低声道:“你这身子骨,可不行。”
闻言,陆哲远攥紧了手。
脚步声远去,夜君倾垂下眼睛,目光落在重病的陆哲远身上。
他也冷冷地回了一句:“你不会有机会的。”
陆哲远开口,声音沙哑:“陛下需要臣何时自戕?”
其实他酒量很好,那日在皇宫受了刺激后,出宫醉酒,本来也不该醉过去的。
可是等他喝着黄酒,察觉不对劲的时候,眼前已经发黑了。
而当今世上,能有这样通天本领害他的人,也只有皇帝了。
夜君倾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,盯着他。
“我不需要你自戕,你本就老了,不知哪日便要死,我设计你,也只是想拿到你手中的兵权而已……”
陆哲远为了柳淑贞,多年不回京,驻扎边疆,几乎可以算是一地藩王的存在了。
叫他怎能不忌惮?
陆哲远没再说话,他横竖看夜君倾不顺眼。
他将虎符给了皇帝后,皇帝也没有多留。
待人走出门,陆哲远抄起床上的枕头就砸了过去:“狗东西,只会觊觎别人碗里的!”
“砰!”
柳淑贞只觉得头像是被什么击中,眼前一黑,她一下没站稳,差点趔趄摔倒在地上。
她以为陆哲远会关心她,可他却只是冷声讥讽了她一句。
“若是站不稳,就早日去打一副拐杖吧。”
“是。”柳淑贞强迫自己稳住心底的情绪。
陆哲远看着她眼角的皱纹,微微拧了拧眉。
“你来做什么?”
“我听说你醒了,想来看看你……”
柳淑贞的话还未说完,便被陆哲远不耐烦打断:“我的病很快就会好,你过来只会扰我清静。”
话落,他又道:“还不走?”
柳淑贞红着眼转过身,往外走去。
浑噩间,她不知不觉走出了将军府,穿过熙攘的人群,走到薛兰溪暂住的院子。
她深吸一口气,上前扣门三下。
不一会,就有下人出来将她引了进去。
柳淑贞打量四周,青瓦宅院,小池花圃,情雅宁静。
她又忍不住眼眶泛起了红,喃喃道:“薛兰溪,我真羡慕你……”
她话还没有说完,立在一旁的年轻丫鬟就略显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:“要是羡慕,就自己买一个。”
“哪怕将军府现在没钱,但俗话说的好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总不至于连一个小院都买不起。”
柳淑贞强硬的扯出一抹笑。
却在这时,屋内传出一道熟悉的女声:“进来吧。”
柳淑贞长呼一口气,迈步走了进去。
薛兰溪放下书,用叆叇看了她几眼,不仅看到了她脂粉遮掩下的斑点,也看清了她眼神中的哀凉。
柳淑贞闭了闭眼,不甘道:“你赢了。”
“但我不是不想你赢,我只是想要一个陆哲远,他是我的全部。”
薛兰溪冷言:“他不是你的全部,但你却付出了所有。”
“柳淑贞,你没救了。”
她的语气不算讥讽,可柳淑贞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。
薛兰溪知道她来做什么。
如果不是为了陆哲远,柳淑贞是不会愿意来找她的。
“可问题是,柳淑贞,你图陆哲远什么?”
“他现在又老又没钱,最重要的是,他开始嫌弃你了,他不再只爱你一个人了。”
柳淑贞脸色难看至极,恍惚的坐下。
她想起从前——
年轻的陆哲远抓着她的手,月色烛光下,他眼底的火光却在跳跃。
“陆哲远虽不能娶你为妻,但在边疆,你就是我唯一的爱人。”
“就算我以后被迫回了京城,我心里也只会有你。”
当时,柳淑贞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:“你说到做到,否则,我就——”亲自拿剑砍了你的头颅。
陆哲远弯唇,眉眼柔和。
“我要是背叛了你,就让我胆摘心剜,国破家亡,死后不得超生。”
可后来,温情的郎君却亲手将剑化做恶语刺进她的心里,忘了自己发过的狠毒誓言。
“人都是喜新厌旧的,花有败落,人也总有相看厌倦的时候,但你的这一天来得着实有些太晚了。”薛兰溪叹了一口气,“晚到你没有了离开的勇气。”
“可你离了他又不是活不下去。”
没有碰上陆哲远前,柳淑贞不也活得好好的。
哪怕是老了,她也并非不能自理,无法生存。
柳淑贞垂眸沉默好一会,自嘲一笑:“你说的对。”
“我图他什么?我为什么还不放手,为了不值的人,留在让我压抑无比,毫不称心的地方。”
说完这句,她倏然起身离开。
薛兰溪也没有挽留,倒是端着瓜果进来的紫霞神色蓦地讶然:“她这就走了?”
薛兰溪只是笑笑,并没有多说什么。
接下来的日子,她在京城开了几家店铺,认认真真的经营了一段时间,而后在腊八节前,坐上了离京的马车。
她想回真州,然后再去游历大薛南北。
可马车在出京,又撞上了太子妃轰轰烈烈的仪仗。
不仅有御卫开道,还有随从拿着扫帚清扫路面,专人洒水防尘,洒花布景。
前前后后,车辇十二辆,侍女随从无数。
紫霞与王嬷嬷看得瞠目结舌。
然而,很快就有一个铁甲侍卫来请薛兰溪了。
薛兰溪看了一眼神色担忧的两仆,面色平静的跟着侍卫走了。
隔着珠帘,她也看见了一袭红衣的陆丽华。
“母亲与陛下有旧,怎么不和我说?倒还要女儿去调查。”
“虽然你做不成将军府老夫人,但你可以进宫为妃,届时便还是阿华的长辈,依旧可为我撑腰。”
算盘珠子蹦到薛兰溪脸上,她也不恼,淡声道:“陆丽华,你该长大了,不能总想着人为你撑腰。”
珠帘里安静几秒,陆丽华笑出了声。
“我知道。”
出乎薛兰溪意料的是,陆丽华竟然只是找她闲聊了这几句,就把她放走了。
临走前,薛兰溪还是说了那句话:“太子并非你的良人。”
陆丽华没有回她,却在脚步声走远后,掀开帘子,红着眼望着她的背影。
宫女问她:“既然舍不得,为何不强留”
陆丽华像是赤足踩中了一只刺猬。
她猝地拔高语调:“你把本太子妃想成强盗了吗?那老婆子为我筹谋了数年,孤苦了一辈子,我放她一马就当日行一善……”
可她心中的难受,也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与此同时,将军府也得知了薛兰溪离京的消息。
陆哲远没有很诧异,可他的心却像空了一块。
暗卫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将军,有一个坏消息……”
陆哲远回过神来,蹙眉问:“是兰溪出了什么事吗?”
暗卫摇摇头:“那位身体挺康健的,听说人还可以骑马回真州的。”
陆哲远松了一口气。
暗卫补充道:“虽然出京的时候半途被太子妃拦了,但是太子妃又放走了她。”
陆哲远本能想斥责陆丽华任性忘为。
可转念一想,她不正是做了自己想做的吗?
随意的闹脾气,想挽留就挽留。
不像他,连挽留都没有了资格。
一瞬间,某中复杂而酸涩的情绪翻涌上心头。
陆哲远声音中带着少有的涩然:“可有探听到她们讲了什么话?”
他想问的很多,可是千言万语,却只化成了这一句话。
暗卫支支吾吾:“没有。”
见他这幅模样,陆哲远心底蓦然升起一股不安。
他问起那个坏消息,暗卫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淋下,让他遍体生寒。
“柳淑贞出京游玩时,马匹受惊,不幸遇失足坠落了崖底……”
万丈悬崖,一定是没命了的。
陆哲远猛然站起身,失声道:“什么?”
他本就是抱病之身,今日不过勉力支撑,骤然听闻这个消息,大惊大悲之下,眼前徒然一黑。
紧接着,就是嘈杂的呼喊声传入耳畔。
昏昏沉沉。
陆哲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他看到柳淑贞站在悬崖边,眷恋地望着远方的边疆。
她回头看他:“将军,我后悔遇见你。”
说完,她转身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。
陆哲远慌乱的冲过去,伸手去抓,却落了空。
“不——!”
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柳淑贞寂寥的身影一点点坠落无底深渊。
年少时的白月光也随着一沉。
在暖阳升起时,落下了。
而身后,薛兰溪不知从何处走出,将他拽住:“将军难道不要我了吗?”
她眼眶闪着泪花,语气是恍若隔世的温柔。
陆哲远怔愣在原地,他盯着薛兰溪看了许久,才迟疑地触碰她的脸。
温热的触感让他神情恍惚,愈发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。
薛兰溪弯唇一笑,踮起脚尖,吻上他的脸侧。
这一刹,陆哲远的心跳声仿佛要停歇。
心底空的那块,终于得到填补。
而下一瞬,薛兰溪却变了脸,一把将他推下悬崖!
坠落感瞬间传来,陆哲远瞳孔骤然紧缩,目光盯在悬崖边神色冷漠的女人脸上。
“你不是和柳淑贞鹣鲽情深吗?她死了,你怎么也不跟着死……”
……
“据说老将军醒来后,本来花白的头发,全白了,整个人像苍老了十岁……”紫霞一边啃着真州的甜瓜,一边和丫鬟们八卦。
一边躺在贵妃椅上,手捧火炉的薛兰溪一时间恍神。
她想起了陆哲远年轻的时候,那可是京城无数人追捧的郎君,其中原因不无他外貌英俊。
可她现在对他已经没有了什么感情,只摇了摇头:“老就老呗,哪里有人不会老的。”
“不过他落得如今地步也是活该。”
紫霞笑道:“主子说的是。”
与此同时,院门被敲响。
紫霞连忙去开门,连手上的瓜都没有放下。
而门口站着的,赫然是本该死去的柳淑贞!
柳淑贞杵着拐杖走进院中,看向薛兰溪:“我来,是来谢谢你的。”
谢谢她点醒了她,想出了假死之策。
否则她一辈子都会痴于与陆哲远的恩怨纠缠,而非舍弃过往一切。
“是你自己醒了。”
薛兰溪将丫鬟新剥的坚果递给她,淡声开口,“尝尝。”
柳淑贞看了一眼,忽然笑了。
“我牙口不好,你自己吃吧。”
路过的柳淑贞送了些画册给薛兰溪,那上面画的是边疆的景色。
她知道薛兰溪虽然喜欢游玩,但不喜欢受罪,更不会跑去边疆那种人烟罕见,守备森严的地方。
不过她常居边疆,倒是记得边疆每一寸草木的模样。
薛兰溪没有问柳淑贞要去哪,只是祝她一路顺风。
在这场爱情的争斗里。
她们一个三十载劳燕飞分,一个苦守边疆多年,却兰英絮果。
总归没有一个是赢家。
直至最后关头,她们才意识到,只有自己才能护住自己,一心扑在男人与孩子,只会拖垮了自己。
薛兰溪掌管商铺很有一手,远在京城的夜君倾听闻,干脆一挥手,又给了她百间铺子。
她在接管一阵后,将年盈利扩大了整整四成。
但她也不想再殚精竭虑地当什么商人,于是在第二年端午,就上书给皇帝,让他另寻他贤。
她开始去游山玩水,从真州出发,看了巍峨雪山,见了夜色下静谧的月牙泉。
回来已经是三年后,守家的王嬷嬷面色古怪的看着她:“主子,世子和世子妃和好了。”
薛兰溪一怔:“怎么和好的?”
王嬷嬷道:“柳今宜在柳家待了好一阵,可是那柳家想攀附将军府的权势……”
将军府虽然穷,但好歹还有一个太子妃。
若是得势,未来就是国丈府。
于是柳家左思右想,就把柳今宜强行送回了将军府。
反倒是陆枫晔,为此跑去柳家把柳家人痛斥了一顿,说他们不该骂女儿,不该把柳今宜看作一个货物。
“然后,两人就和好了,还生了一个两岁的女娃娃。”
薛兰溪喝了一口茶,顿了顿:“你怎么知道是两岁的女娃娃?”
王嬷嬷没有回话,而是转身进屋抱出了一个襁褓婴儿。
“那柳今宜把孩子送来的时候就说了,您没后嗣,这个孩子也是您的孙女,以后由您养大,让她为您养老送终。”
薛兰溪心底觉得无语和好笑,正要吩咐王嬷嬷把孩子送回去。
那白胖胖的丫头却朝她笑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薛兰溪不由跟着笑:“这是个懂事的。”
没过多久,薛兰溪京城的好友随夫君一同来了真州,要办些政务上的事。
两人在茶楼里闲聊,话题不知为何又转到了陆哲远身上。
“诶,前两日陆哲远过寿,宾客满席,他却没有动一筷,没有喝一滴酒,仿佛在等什么人。”
“见他那副摸样,众人哪敢动筷,很快就散席了,哪知世事无常,就在众人都走了,陆哲远却昏倒了。”
最后,好友欲言又止:“你要去看他吗?”
薛兰溪浅浅一笑:“他病了便去找大夫,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,但或许他葬席那日,我会回去看看他。”
——全文完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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